第2187章 苦海無涯天作岸
最大的教訓是什麽?
是拚盡了一切依然失敗嗎?
是肉體所承受的痛楚嗎?
是尊嚴被輕賤的屈辱嗎?
不。
中山燕文的答案是“付出”。
當中山渭孫在軍營裡跪下來,他的心在滴血!
他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親手培養起來的繼承人,如此不識大體,不懂大局。
如此輕率,莽撞,自我。
但這就是中山渭孫已經做出的選擇。
孫兒跪在地上求爺爺的事情,爺爺一定要去做。
無論這件事情有多麽艱難。
他要不斷地加碼,一直加到鷹揚府都難以承受,加到中山渭孫都懷疑人生,質問自己到底值不值!
唯有這樣,才能給中山渭孫真正的教訓。
讓中山渭孫明白,他的膝蓋到底有多重,他跪下來到底意味著什麽。
讓中山渭孫認清楚,他所做的選擇,他究竟有沒有本事承擔!
於此過程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成長的代價。
長夜無餘聲。
披頭散發的中山渭孫,獨自站在軍營中的空地,他乾涸地擡著頭,仰看著懸立空中的人們。
他那張被淚水和泥汙衝刷的臉,此刻表情非常複雜。
荊國那些經常一起玩耍的公子王孫,並沒有幾個真正交心的。
在太虛幻境裡認識賈富貴和上官的第一天,便覺得他們非常有趣。
幾年相處下來,早已引為人生知己。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但為君故,萬裡不辭。
中山燕文親來楚國,幫他保人,這本是他所求,是他當初跪在地上的求懇。
但他所想象的,不是這樣啊。
不是中山燕文提前一步踏上衍道,不是中山燕文來楚國低頭,不是要他最尊敬的爺爺,付出如此之多!
可他從來沒有想清楚,今天卻不得不明白的是——荊國鷹揚衛大將軍,在楚國能有幾分面子?
要在楚國的必殺名單上抹掉一個人,究竟要付出多少!
可是他從來沒有想清楚嗎?
還是根本不敢去深想,隻是熱血一湧,就要死要活地要救自己的朋友?
中山渭孫,你難道以為鷹揚府一封書信,中山燕文一個名頭,就能在楚國手裡保下龍伯機嗎?
這裡不是北域,楚國也不是什麽西北五國。
你終將知道,你輕率的決定,代價是什麽。
在這夜的寒風裡,中山渭孫上了有生以來,最無法忘懷的一課。
伍照昌看著面前這個萬裡南赴、苦心教孫的中山燕文,一時也惘然。
每個人都年輕過,每個人都需要經歷來成長,但成長的代價,不是誰都能承受。
也不是誰都有機會汲取教訓,爬起來再往前。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我也是為人父母,為人祖父,伱的心情,我能理解。
”
他在天子親賜的安國戰甲下,掩蓋寂寞的心情:“當年你第三個兒子、也是最後一個兒子戰死沙場,你痛飲烈酒,提矛北去,一人獨行,深入邊荒。
所有人都以為你會死在那裡。
但你活著回來了,還立下了邊荒八千裡碑,至今是真人極限的武勳。
”
“我雖不曾公開言及,心裡是認可你的。
”
“如今你中山燕文登臨絕巔,你的人情也很夠分量。
”
他擡起眼睛:“可是我不能答應你。
一個龍伯機的確不算什麽,哪怕他此生懷恨,攪風攪雨,也無傷大雅。
但沒有任何勢力能在楚國的刑刀下救人,這一點很重要。
”
中山燕文完全聽得懂這種表達。
楚國誓滅南鬥,你荊國出來保人,想保誰就保誰,難道荊國大於楚國?
他知道中山渭孫也聽得懂。
他並沒有去看自己的這個嫡孫,但觀察著這不省心的孩子的一切。
看著中山渭孫顫抖著嘴唇,眼神惶惑,幾乎要開口說算了!
但沒有說出來。
中山燕文決定繼續加注。
但就在此時,遠空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安國公!
當然沒有任何勢力能在楚國的刑刀下救人,但區區一個神臨境的龍伯機,也不見得立即就要刑殺。
”
隨聲音倏然而至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老人,他臉上帶著慈祥的笑容:“何妨收押在監,以待明秋呢?
”
伍照昌淡淡地看過去:“倒是本帥孤陋寡聞了!
這龍伯機究竟是何等人物,竟還驚動宋天師?
”
此刻之來者,正是景國東天師宋淮。
一位比中山燕文更具分量的大人物!
他並未遮掩來意,而且表達得很明白——楚國自為其事,該滅宗滅宗,該殺人殺人,什麽大宗之主、南鬥六真,盡可屠戮。
大可以把如龍伯機一類的弟子關押起來,留待後續處置。
這樣誰也說不出楚國為他方避刀的話來。
待到明年秋日,或者別的什麽時候,等此事淡化了影響,他和中山燕文再加付一些條件,接龍伯機出獄。
如此波瀾不驚,兼顧多方,確實是妥當的策略。
唯一可慮的是……龍伯機這個並不顯眼的大宗真傳,神臨境的修士,是如何能攪動天下風雲,在苦海漾開這樣激烈的漣漪?
他與中山渭孫的友情,牽動了北方霸國的鷹揚衛大將軍;這中央大景的東天師,又是緣何而至?
宋淮看了中山燕文一眼,同病相憐地搖了搖頭:“我們都這般年紀,都是做長輩的人了,還能為什麽憂心呢?
”
他對伍照昌說道:“我那個不成器的徒兒,現今還在太虛閣裡坐監。
諸位賢達當面,宋某也不說暗話。
我原本打算等他出來,用一個大景總憲的位置,彌補他錯失的光陰。
但這小子前些天求得了太虛閣員的體諒,給我寄了一封信。
信上說‘若親友皆安,久刑飲甘。
若天人兩隔,不免獨吊’,說這五年的監期,他不要其它補償,隻要換一個朋友的周全——你們說,做徒弟的說到這個份上了,做師父的能夠視而不見麽?
”
在進太虛閣坐牢之前,陳算的官職是景國禦史台左副都禦史,屬於禦史台第三號人物。
從這裡再往上,就隻有右都禦史和左都禦史這兩個位置,每一步都是根本性的躍升,千難萬難。
尤其是在景國這樣一個歷史悠久、諸方勢力盤根錯節的古老帝國,每一個位置都有無數雙眼睛,論資排輩都不知要排多少年,且有得熬。
其中左都禦史,又別稱“總憲”。
坐得此位,即可掌控禦史台,名正言順監察百官,是景國第一等權位。
在位格上,與真君都可平起平坐。
景國內部是如此描述權柄的:鏡世台觀天下,中央天牢刑天下,禦史台監察百官,也包括鏡世台和中央天牢。
東天師為愛徒準備的補償,不可謂不豐盈。
而陳算竟以此為籌,要換他的朋友。
直到現在,薑望才恍然明白,陳算在太虛閣樓一次次自殺,是要求一個什麽樣的機會,那封家信是為誰而寫。
他才知道,原來陳算也與南鬥殿的龍伯機是好友。
他自己同龍伯機隻在龍宮宴上有過一面之緣,並不了解其人,沒有什麽印象。
此刻卻生出好奇來——真想知道龍伯機有何過人之處,能有這樣的朋友,為他這樣的付出。
伍照昌緩聲道:“想來令徒的這個朋友,名字也叫龍伯機。
”
宋淮歎了一口氣:“不幸正是這個名字。
”
中山燕文擡手把中山渭孫抓到空中,在這個過程裡,為他調理傷勢:“你們三個都是朋友?
”
中山渭孫用力地點了一下頭:“是的!
”
他也是至此方知,太虛幻境裡的賈富貴是誰。
也因此明白了,為什麽賈富貴突然就音訊全無,多少封飛鶴傳信都不回應。
為什麽好好的鴻蒙三劍客,隻剩他一個人在鴻蒙空間裡寂寞地晃悠。
真是人間多風雨,各有各的難堪,各有各的屋漏。
往時在鴻蒙空間裡,他們說起各自的生活來,可都是一帆風順,快活無邊的。
但知曉賈富貴也在盡力營救上官後,他忽然就不那麽的孤獨了。
他承認他這次表現得非常愚蠢,可真正的朋友,不就是和你一起做蠢事的人嗎?
如此這個人人都很聰明的世界,就不是那麽的難以面對。
伍照昌看了看宋淮,又看了看中山燕文:“中山將軍和宋天師都開口,按理說我不該不給面子。
但話又說回來,既然中山將軍和宋天師都開了口,那麽龍伯機這個人的分量,我是不是還需要重新掂量?
”
宋淮的那一聲歎息,便是為此!
他既然答應了徒弟,要保一個龍伯機,不被楚國痛宰一刀,是萬無可能的。
尤其是陳算在太虛閣裡表現出來的決心,楚國一定已經通過鬥昭知曉。
換成屈舜華這樣的年輕人,或者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事情也就辦妥了。
伍照昌可不是什麽善男信女。
“我們都是越老越心軟,被晚輩拿捏的人。
”宋淮淡聲道:“但我和中山將軍,又不太一樣。
他愛孫心切,我在蓬萊島卻是冷清慣了。
最好是我的徒弟不要怨我,可若他一定要怨我,我也能接受。
”
便此劃出一條線來——他認宰,但這一刀不能太狠,得有分寸。
不然他就寧可讓他的徒弟怨他。
伍照昌開口果斷:“我看陳算對龍伯機的情誼,不比中山渭孫輕。
”
宋淮施施然道:“但我對徒弟的愛護,可不及中山將軍對他的嫡孫。
而且——我家陳算也沒犯在你們手裡。
”
他還似笑非笑地看了薑望一眼。
薑望在認真地觀察星象。
而中山燕文一時緘然。
伍照昌擺擺手:“吾輩丈夫,瑣事不較!
東天師把話說的明白,那本帥也不談別的。
價抵神臨的物資,你看著交付。
此外將來楚國若有需要,你也得幫我在景國保一個人。
”
宋淮也很乾脆:“限於神臨。
不能是叛國重罪。
”
“便如此!
”伍照昌當場確定了條件,又道:“等了南鬥殿多少天,隻有兩個年輕人的友誼。
可見技窮!
既如此,擇日不如撞日,圍山多日,伐山一時,便於今夜覆南鬥,試請天下賞之!
”
他一邊果斷地調度大軍,一邊道:“兩位真君既然來了南域,不妨也場外旁觀,看我楚軍氣象!
”
屈舜華當即返身入營,整軍備戰。
遠處營地的項北,也立即行動起來。
惡面軍所在的主營地,更是隨安國公一令而起。
一盞一盞的懸明燈飛上高天,訓練有素的楚軍將士迅速披掛集結。
度厄峰外的楚軍營地,似巨龍蘇醒,咆哮長夜,頃刻便有盤山之勢。
竟於今夜就發起總攻!
薑望正要離開,伍照昌看過來:“薑閣員何妨旁觀?
也代表太虛閣,記錄一下南鬥殿的覆滅。
”
薑望略想了想,按劍道:“國公有言,我不敢辭。
我姑且留一雙眼睛在此,但願不會有什麽打擾。
”
“伍爺爺!
”左光殊則是眼巴巴地看著伍照昌,又眼巴巴地看向正在整軍的屈舜華,用眼神傳遞懇求。
伍照昌啞然失笑,擺了擺手:“去吧!
”
“末將領命!
”左光殊行了個軍禮,頃刻蒸騰煙甲,向屈舜華疾飛——“屈將軍!
本將奉安國公之令,前來支援,願為你部前鋒!
”
夜色下有屈舜華嚴肅的聲音:“予你先鋒營,勿失色三軍!
”
左光殊踩住一條水色蛟龍,飛翔於夜穹,大聲接令:“此陣有我,有進無退!
”
軍心大振,殺聲一時綿延。
這邊空中,中山燕文看了表情焦切的中山渭孫一眼,終是對伍照昌道:“楚軍伐廟,刀劍無眼,我等自是不便出手,公爺也不可能要求將士在戰爭裡壓低刀劍,刻意留一個龍伯機的命——您看是不是可以這樣,咱們先將罪人龍伯機逮捕,再伐山破宗?
”
伍照昌的表情藏在惡鬼面具之下,他隻是笑了笑:“那就要看南鬥殿給不給中山將軍這個面子了。
”
“但願他們不要為難我吧!
”中山燕文征得同意,便擡手一指。
他們剛剛聊過的這段話,就化為一支玄黑信箭,瞬間飆上度厄峰,穿入南鬥秘境。
這一切都由伍照昌見證,確保中山燕文和南鬥殿沒有別的溝通,隻是提出接走龍伯機的請求——
而這幾乎不被視作一個問題。
所有人都知道,南鬥殿的覆滅已成定局。
在這種情況下,中山燕文和宋淮要救一個南鬥殿的真傳弟子出去,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可以視為替南鬥殿保留了火種。
南鬥殿怎麽可能不願意?
從始至終,救龍伯機一事,與龍伯機無關,與南鬥殿無關,唯一的問題,隻在於楚國的態度。
而此刻代表楚國態度的,正是討伐南鬥的主帥,安國公伍照昌!
荊國鷹揚衛大將軍和景國東天師,已經用足夠的誠意,說服了伍照昌擡高刑刀一寸。
事情到這裡,該有一個不那麽圓滿、但必然刻骨銘心、且也能算是得成所願的結果。
但事實卻是,中山燕文親自發出的信箭,予以南鬥秘境的訴求,仍然經過了漫長的等待。
等到楚軍已經整軍完畢,結成軍陣,正式開始登山,南鬥殿才給予了這份姍姍來遲的回應——
龍伯機已經死了。
是天同殿的真傳弟子,一個未被記住名字的人,提著一卷草席,輕率地將屍體帶了出來。
他從登山的大軍上空飛過,並不自由地飛在度厄峰外,飛到了眾人身前。
他貪婪地呼吸著外間的空氣,在諸多強者審視的目光中,表情怪異地一一打量回去。
“你們……都是來救龍師兄的?
”
“他真有面子啊!
有這麽多人願意為他奔走!
”
他的眼神似羨似悲:“可惜你們來晚了。
他已經死了。
”
“龍伯機死了?
”中山渭孫不敢置信地往前一步,看著他手裡提著的那卷草席:“怎麽死的?
”
他當然不敢相信,但那裡確實是一具屍體。
他當然不願意承認,可是薄薄的一張草席,根本遮不住他的眼睛,他認得龍伯機——
龍伯機已經死了!
從北域到南域,奔赴萬裡,付出了這麽沉重的代價,做了這麽多的蠢事,最後卻隻救回來一個死人?
!
【感謝書友“隨筆徽墨”成為本書盟主!
是為赤心巡天第714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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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