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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2440章 漫長的季節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4639 2024-09-02 22:43

  第2440章 漫長的季節譬如朝露已逝,譬如春花已凋。

  人生憾事,亦複如斯。

  小花承載的朝露,朝露棲居的小花,都不在了。

  閭丘文月這才想到,葉青雨在等她。

  “讓——”

  她習慣性地開口吩咐,但隻說了一個字,便住了聲,自己起身了。

  短短幾步路,不知為何十分艱難。

  她走過的是自己的愧疚,悔恨,和遺忘。

  退下來獨居的院子並不豪奢,但也五髒俱全。

  就像智者愚者,歹惡或天真,也都有自己的心。

  她就這樣走了幾步,走到候客廳,恰巧白歌笑也在廳內遽然起身。

  視線一對,彼此心知。

  九宮天鳴,仙宮時代於現世的回響,一真道首宗德禎……

  這消息是如此轟動,且洪君琰、姬玉珉、薑夢熊這些人殺向天外都不曾掩飾。
作為青崖書院的院長,沒有理由這時候還不知道情況。

  隻是要怎麽跟葉青雨說?

  閭丘文月往白歌笑身邊看,那裡坐著一個清麗無雙的姑娘。
一身簡約但很見繡工的淩霄閣雲紋道服,並不能遮掩她纖穠合度的身段。
眉眼間有分明的愁,竟像是雲霧點綴在山水間。

  她不是沒有見過這般的美麗,隻是此刻的每一眼,都是記憶的畫筆,把塵封的容顏,勾勒得更加清晰。

  青為花下葉,雨是朝露滴。

  眼前這個已經長成的姑娘,是她此生僅剩的血親,是她女兒唯一的留痕。

  她這樣的人,喜怒不形。

  她這樣的人,很少有強烈地想要說點什麽的時候。

  至少在這一個瞬間,她竟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緒。

  可是她張開嘴,又抿住。
她看見那林間清溪般的眸光,見得那倏然沉黯的波折,知道不必再言語。

  此情此境難為言!

  葉青雨第一眼看到門口的老婦人,便知她是自己的外祖母。

  盡管此前從未有過相見。

  畢竟血脈相連,且眉眼牽系。

  她知道這麽多年不聯系,肯定有原因。
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著怎麽跟外祖母開口,保一保自己的父親。

  這個世界對她有所隱藏。
風和日麗的人生,是一張精心繪製的畫卷。

  幾十年的暗流湧動,到今天才掀起狂風暴雨。

  她知道父親驕傲得像隻孔雀,無論如何也不會低頭服軟。

  她不厲害,她不是萬古人間最豪傑。
她可以低頭。
她可以做自己不擅長做的事,說自己不擅長說的話,憑借不知還有沒有的血脈親情,生平第一次到這裡來——隻希望能幫到父親一點點,哪怕一點點。

  終究是太弱了,就連擔心,也沒有力量。
牽掛或許是負擔。

  看到突然走進來的表情複雜的閭丘文月,和突然站起來的神色驟哀的白歌笑。

  她立即就明白了什麽。

  如果不是塵埃落定,景國文相不會親自過來。
如果不是無法挽回,已經等了這麽久的白姨,不會想要離開。

  她坐在那裡也想站起來,可是她站不起來。

  她用力地撐著眼睛,拚命地告訴自己,不要吵!
不要怯懦!
不要軟弱!

  可眼前卻一陣又一陣的恍惚。

  為什麽……什麽都看不清?

  她還在等一個叫葉淩霄的人回家,在等她的父親。

  她喜歡那些萬裡迢迢摘回來的花,盡管一直都知道,它們大多是順手在雲城裡買的,花上的露珠不過是雲氣所凝結,才顯得新鮮。

  可她喜歡聽父親說,這次走了有多遠,遇到了多麽有趣的人。

  她喜歡聽那些曲折離奇的探險故事,盡管早就知道一點都不真。

  多希望這也隻是一個故事!

  是吊兒郎當的淩霄閣主,最沒有意思的一次編造。

  可是她恍惚的世界裡,忽而泛起了金光。

  那些金光像是走了很遠的路,橫跨茫茫宇宙,越過千山萬水來尋她。

  把恍惚勾勒為清晰,將揣測描述為現實。

  虛情假意未足憑,真金白銀不可欺。

  真金的光色提醒她,這一切都是真的。

  有個人,永遠地離開了。

  葉青雨撐著眼睛,不肯眨一下。

  星星點點飛來的金光,緩緩凝聚成型。

  最後是一隻黃金所鑄的小爐子,三足兩耳,吞吐煙霞。
爐身鐫雲紋,掛耳為飛仙。

  爐底火,是人間念。

  爐中氣,是紅塵煙。

  這是她的【商金煉仙爐】,白姨為她開的路,“有間客棧”結的第一枚銅錢,父親口中“我隨隨便便研究了一下商道,順手為你創的術”。

  也是白姨口中,她所能做的不多的事情。

  在趕來景國的路上,她點燃這隻爐子,不吝財氣、不惜財富,於此傾注了她這些年商道積累的所有,甚至於獻上了這金爐本身。

  可始終沒有得到回應。

  直至此刻……

  此爐無召而自現,不傾道元財氣而自燃其焰。

  於恍惚中得見。

  於恍惚中見童年。

  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本該已經忘記的一段童年記憶。

  那時候她看到一個金燦燦的人,掛著笑臉。
那一次父親好像很開心,也好像很不開心,又哭又笑喝了很多酒。

  她是半夜醒過來,在院子裡看見。

  溫暖的月光下,葉淩霄一杯一杯地喝著酒。

  而那個燦耀的金人,一直在對她笑。

  等她走到近前的時候,金人就消失了。

  “剛才那是什麽?

  “那是……財神。

  “財神?
很厲害嗎?

  “那可太厲害了!
財神很有錢,財神什麽都擁有。
無論你想要什麽,祂都能買給你。

  “明白了!
爹爹是財神!
我想要的,爹爹都給我了!

  “啊哈哈哈。
來許個願吧。
噢,我有特殊的渠道,我跟財神關系好,咱們之間不叫許願,叫買賣。
萬物有價,青雨,你親爹爹一下,就是你付了錢——喏,親我英俊的左臉。
哈哈,對,就這樣,真響亮!
那麽青雨,你想買什麽?

  “買一個爹爹。

  “你不是有爹爹了麽?

  “我想買爹爹永遠陪著我。

  “……成交!

  萬事有價。
大概是忽然洶湧的財氣,贖回了這段關於財神的記憶。

  但不是已經成交了嗎?

  為什麽沒有實現。

  為什麽還是會失去。

  耳中仿佛聽到有個聲音在說——

  “真正的商道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財神尤其不會食言。

  “對不起,我沒有做到,隻能賠錢給你。

  葉青雨使勁地睜著眼睛,伸手去抓那金爐。

  “不,不要……”

  “不要賠。

  叮叮當當的一陣亂響,敲碎了她的呢喃。

  像是無以計數的金銀珠寶,砸進空空的箱。

  前者是財神的愛,後者是女兒的心。

  燦耀的、洶湧的財氣,從四面八方而來,沒頭沒腦地傾入爐中。

  嘭!

  太過沉重的財氣,她根本接不住。

  小金爐脫手而墜。

  閭丘文月和白歌笑幾乎同時伸出手來,又同時收手。

  小金爐就這樣錯過了所有的依托,砸在了地上。

  無需外力,依然立得很穩。

  財氣洶湧如金河,分立八方,橫跨虛空,循舊約而來。

  它們是財神的賠償,也是財神的陪伴。

  不多時,爐中金氣如雲氣,沸湧而出。

  這【商金煉仙爐】是紅塵煉仙之術,小小一尊金爐,能容紅塵萬傾。
卻根本無法容納這麽多的財氣。

  那是一尊商道陽神,最後的遺贈!

  商金煉仙爐已經以超出極限的狀態在熔煉,財氣還是不斷地向外翻湧出來。

  每一縷都是父親的禮物,每一分都是沒來得及送出的花。

  仙子般的姑娘不說話,隻像個守財奴一樣跪在地上,用手去捧,去撿,把這些溢出來的財氣,捏成一個個金元寶,堆放在小金爐旁邊。

  慢慢元寶堆成了山。

  爐中外湧的財氣似乎永遠不會枯竭,她忙忙碌碌地撿拾著,好像永遠不知道疲倦。

  多希望有些遺憾能夠被撿回來,多希望真的什麽願望都能夠實現。

  攢夠了錢,就可以買得回愛嗎?

  直到一隻手探過來,將所有剩下的財氣都捏成了一個無比凝實的金元寶,遞送到她面前。

  大景文相閭丘文月,半蹲在她身前。

  目光複雜,又好像隱含期待地看著她。

  葉青雨把這隻金元寶抓住了,堆進小金爐裡。

  “謝謝。
”她起身說。

  所有的財氣聚成的金元寶,都被她一個個地收起來。

  她把商金煉仙爐緊緊地抱在懷中,繞過仍然蹲在那裡的閭丘文月往外走。

  她在閭丘府的會客廳裡等了不算短的一段時間,總算等到了要等的人,但現在她隻想離開這兒。

  她不喜歡這裡,她討厭今天的天氣。

  風吹得眼睛不舒服,頭髮簪得也很別扭,不知道踏雲湖裡新引的魚種是否活潑,她該去曬一曬父親的畫。

  “青雨,去哪裡?
”白歌笑追上來,關切地問。

  是啊,去哪裡呢?

  父親不會回家了。

  淩霄閣裡,沒有葉淩霄。

  葉青雨的腳步沒有停下,可她的確沒了方向。

  她抱著那小小的爐子,就好像捧著自己的心。

  明明滿滿當當,為何空空落落!

  “文相隱居之地,不得擅自——”

  轟!


  所有阻攔的聲音都被擊碎了。

  一個青衫玉冠的身影,幾乎是以隕石墜落的姿態,砸進了院子裡。

  從四面八方湧現的人影,被跟出來的閭丘文月一隻手就按停。

  但這一切,對視的兩人都看不見。

  葉青雨抱著懷裡的小金爐,看著面前的薑望。

  薑望兩手空空,那條仙舟被他停在淩霄秘地裡。

  看著完好無損的葉青雨,火燒雲般的絢爛天穹,也逐漸散去了諸般異象,還歸於澄澈。

  “聽說你來景國了。
我……有些緊張。
”薑望下意識地解釋:“……莽撞。

  葉青雨看著他沒有說話。

  於是他也不說話了。

  他隻是往前走了幾步,走到葉青雨面前,張開雙臂,輕輕的、輕輕地抱住了她。
好像懷中是一個脆弱的影子,好像生怕揉碎了。

  他抱著她,就像那年他從迷界逃離,她抱著他。

  “對不起。

  “對不起。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說。

  對不起我沒有帶回你的父親。

  對不起我沒有用不能自己去救他。

  他們又同時沉默。

  走出那扇門的時候,葉青雨隻覺天地雖大,已不知何處為家。
現在她住進了薑望的懷裡。

  她想她應該是感到了安全。

  可是眼淚卻下來了。

  這輩子沒有這樣流過淚,它們不像是流出來,而像是眼睛裡紮了個窟窿,像是汩汩的血。

  她使勁地睜眼看這個世界,仿佛這樣就能留住什麽,但眼淚如珠,蓋上了雨簾,叫她什麽也看不清。
就連懷裡的小金爐,眼前的薑望,都變得模糊了。

  “我們回家吧。

  她流著眼淚小聲地說。

  “我們回家。

  她嗚咽著說。

  薑望低頭埋在她的發間,輕輕撫著她的長發。

  “我們回家。
”他亦哽咽。

  ……

  閭丘文月靜靜地站在院落裡。

  看著長虹在天空逐漸消失的尾跡。

  當世最年輕的真君,就這樣帶著她的外孫女離開了。

  此去雲國有千丈峰,萬頃雲,隔著一片天,和一條長河。
以及永遠不能再靠近的親情。

  “此去雖然遙有萬裡,沒人會讓他們等在門外。
”白歌笑站在旁邊說。

  “府中事繁,恕不奉茶。
”閭丘文月道。

  “我隻有最後一個問題。
”白歌笑說道:“你現在覺得,葉淩霄配得上你的女兒嗎?

  閭丘文月沒有說話。

  白歌笑也並不真的需要她回答,撣了撣衣角,轉身離開了。

  院子並不大,但著實空。

  當初並未想著植樹,如今也隻有牆角幾支杜鵑,不知何時被鳥兒銜來種子,倒也開花。

  閭丘文月沉默地站著。

  葉小花把女兒養得很好。
養得非常好。

  乾乾淨淨,不染塵埃。

  就連悲傷,也是清澈的。
並不擁有怨毒。

  這足夠多的愛,是她所不曾給予。

  直到今天,她仿佛才明白,朝露為什麽會不顧一切地與之相愛——

  她曾經一直以為,朝露所做的一切,都是對於她管束太嚴厲的反抗。

  可是她嚴苛的愛呀,她遙遠的理想,對於兩個相愛的人來說……有什麽可稀罕?

  “陛下勝了!

  “陛下拖著一真遺蛻,去了玉京山!

  這些聲音一早就響在她耳邊。

  此刻又回湧。

  還有紛雜的腳步聲,壓低了的耳語聲,急促的甲葉交撞聲。
以及越來越遙遠的風聲。

  “元始府發生叛亂,前往彈壓局勢的雲起尉遇刺!

  “冼將軍被丟到和國邊境!

  “陛下從玉京山回來了……詔您回朝,文相,文相?

  她聽著清楚。
但有時很近,有時很遙遠。

  她看到牆角的杜鵑,是血一樣的紅。

  這時她才忽然意識到,現在仍然是春天。

  夏天雖然近在眼前,卻一直徘徊在眼前。

  朝露離開的時候,也是在這時候。

  春天真是個漫長的季節。

  它在記憶裡永遠不能夠翻篇。

  感謝書友“徐偃兵”成為本書盟主!
是為赤心巡天第829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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