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4章 白日之下
薑望殺了包括鄭肥李瘦在內的諸多人魔。
薑望是人族第一天驕。
薑望舉世聞名……
這些都不是燕春回的記憶點。
他隻記得兩件事情。
薑望全面超越了向鳳岐。
薑望召集了幾個真君,想要殺他。
於是他就想起來,他為什麽來雲國。
寬敞雅緻的客棧房間裡,白發蒼蒼的老者,隻是擡了一下眼皮,頃刻滿屋遊電,虛室生白!
一段一縱即逝而竟被許多人冠名為“時代”的歲月,在新歷三九二九年的冬日醒來。
老東西總算想起來了!
刺骨的寒意令老黃狗肢體僵硬,它叼著那黑色的神龕,縮到牆角,耷拉著長長的耳朵,隻用餘光警惕著燕子。
它不明白為什麽燕子對它有那麽大的敵意,總是想殺它——很多過去的事情它都忘記了。
但對於這些變態,也沒什麽好探究的。
很多時候……沒有為什麽。
順手的事兒。
無回谷裡的活物,沒有一個不該死,無論最初是因為什麽原因走進來。
老黃狗隻是告訴自己要小心。
就算現在是條狗,就算隻是做一條狗,也要懂得保護好自己。
燕子松開了燕春回的手,不再攙他,遠遠避開,如避蛇蠍——雖然她自己比蛇蠍更毒。
她一直都不吝嗇對燕春回表現出憎惡,恨不得燕春回立刻去死,死得越慘越好。
但相較於偶然清醒的那些時候,還是那個健忘癡呆又有些耳聾的燕春回,更能讓人接受。
痛楚像一隻有著尖細利齒的怪獸,不斷啃噬著她的身心。
在偶爾平靜的那些時刻,她常常還能夠停下來,還願意叫一聲老大。
也很進入人魔的角色,聽從吩咐,去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但清醒狀態的燕春回,哪怕隻是站在那裡不動,也是在時時刻刻地提醒她——
提醒她她是一個什麽樣的東西,這是一段怎樣糟爛的人生。
她竟無法面對。
“醒來”的燕春回,並不留戀那攙扶,當然他也從未需要。
他隻是微垂著眼睛,稍斂其鋒:“薑望果然到了雲國。
且還大搖大擺,聲勢甚隆。
不知道的,倒還以為他是要跟葉小花示威。
”
“來得這樣快,就是防著您呢!
”角落裡的老黃狗,這時候擔當一個‘智囊’的角色:“他怕你對他的親妹子下手,這裡好像還有一個他喜歡的女子。
”
燕子從那綿延無盡的痛苦中倏然驚醒,恍惚想起薑望當初追殺自己的樣子,千裡相逐,一息不止。
那時候的薑望還能稱得上年少,那時候的眼神就已經沒法形容。
那種誓殺不縱的決意,每每讓她在渾噩的午夜驚醒,汗濕中衣。
明明她不怕死,明明燕春回怎麽都不會讓她死,明明她總在求死——可是她在怕什麽呢?
“他?
喜歡?
”燕子的語氣是荒謬的。
薑望那樣的人,一心撲在修煉上,時時刻刻都在修行。
一路從小國鄉野,殺到超凡絕巔,不回頭地走到現在……他知道什麽是‘喜歡’嗎?
“根據可靠消息。
”角落裡的老黃狗,在‘可靠’兩個字上加了重音:“至少他對淩霄閣的少閣主,是最特別的。
有別於他對其他所有女人的態度。
”
“我想他眼裡就沒有男人和女人的分別。
”燕子語氣複雜:“隻有弱點和要害。
”
老黃狗極寶貝地搭著那黑色神龕:“再孤心求道的劍客,也有春心萌動的時刻,也有柔軟的瞬間。
”
“你倒是一條細膩的狗。
”燕子的聲音聽不出褒貶:“隻是對於那種修煉瘋子來說,什麽心動,什麽柔軟,都應該算是外魔,一劍就都斬掉了。
”
“但他現在已經走到絕巔。
”老黃狗說。
燕春回已經沉默了半晌,大約是沒有什麽心情言語,更不在意薑望的情感糾葛。
他立在窗前,眸光似乎照破雲海。
而也確切的是有黃昏的天光落下,暈染了雲霞。
“老頭!
”燕子問道:“你特意來雲國,是為了找機會殺死他最重要的人嗎?
或者拿他最重要的人來威脅他,逼他自殺?
”
“如果不能殺了他,如果不是為了殺他之前的淩辱,那麽殺他身邊的人毫無意義。
”燕春回冷漠地說道:“無論面對什麽情況,薑望這樣的人都不會自殺,他知道希望隻在他的劍下——我來這裡,隻是知道他會來這裡。
”
“薑望此刻大搖大擺地出現,是不是暗中還埋伏了其他的真君?
他的人脈一向很廣,而且投資他回報豐厚。
”相較於半癡呆的老頭、時不時求死的瘋婆子,老黃狗還是更相信自己的智慧。
它認真地思考:“尊上,這很有可能是個陷阱!
”
“有沒有可能是虛張聲勢?
”燕子幽幽道:“薑望如果要埋伏老頭,就不應該大搖大擺地來雲國,而是要暗中潛藏才對。
現在這樣大張旗鼓,分明是想嚇走咱們。
”
“你們不理解絕巔的姿態,薑望初登此境,正是一覽眾山小的時候。
這隻不過是一種宣告。
”燕春回道:“他不希望在雲國同我發生戰爭,他不介意在當下、對整個世界表露雲國對他的重要性,但他也準備好了面對那種結果——面對任何結果。
”
蒼老的絕巔強者莫名歎息:“每一個剛剛走到世界極限的人,都以為自己無所不能。
”
老黃狗縮在角落,屈著脊弓,小意地問:“您已經等到了他,您打算怎麽做?
”
它的狗爪所搭著的黑色的神龕,仿佛一個幽森的洞口。
神龕裡香爐仍在,燃香未熄,神塑無蹤。
燃香上明滅不定的火星,仿佛接住了天光,在這晦明晦暗之間,使得神龕的陰影如同一扇門,忽開忽關。
門內的某種存在,似乎也在等答案。
而燕春回道:“跟他聊聊。
”
這位白發蒼蒼的老者,古飛劍成道的絕巔,此刻並不顯現忘我人魔的兇惡。
他看著窗外的雲海:“我是一個講道理的人。
我想他也是。
”
……
傍晚的紅霞中,有一縷劍意遊動,在霞光之中並不明顯。
但在薑望這樣的劍客眼中,夭矯如龍。
而他並沒言語。
他和葉青雨、薑安安、宋清芷、傅鏡如、蠢灰,組成了五人一狗的小團體,此刻正聚在一起烤肉吃。
泥竈裡還埋著兩隻荷葉雞。
那縷劍氣發起了對話的邀請,而薑望在思索,此刻把太虛閣全員召來,能否尋劍意而定劍主,鎖殺燕春回於當場。
答案是並不能。
但凡其他幾位太虛閣員稍微爭一點氣,多衍一個道。
薑望現在就直接掀桌子,斬斷溝通的可能——
跟這種肆意行惡的邪魔外道,有什麽話可講!
然而並沒有。
真要把太虛閣員都召齊,恐怕要成全燕春回的砍瓜切菜。
舉閣盡天驕,奈何飛劍太利。
恨鬥昭未衍道,冠軍不絕巔。
我獨快人一步,十分寂寞!
寫信催一下吧,召集就算了。
薑望第一時間趕到雲國,就是為了防備意外的發生。
驚動了人魔,必然要防備人魔的報復。
當然現在他知道,燕春回此刻就在雲國,這也是一種對話的姿態。
縱觀過往種種,大概這也是忘我人魔唯一一次的溝通嘗試。
在今天之前,誰會覺得燕春回是可以交流的呢?
“清芷,你這烤魚的水平可不怎麽樣。
”薑望隨口道。
曾經紮滿頭小辮子,擼起袖子就想揍薑望的混世魔王宋清芷,現在竟是十分婉約。
比旁邊正在傅鏡如碗裡搶肉吃的薑安安,不知淑女到哪裡去。
水族生長緩慢,她現在的身高比薑安安矮了一截,不過坐在那裡,更像姐姐。
她不好意思地道:“薑大哥見笑了。
這水裡的魚兒,往前確實沒有烤過……因為我也是水裡的。
”
大凡水裡的,都是砧闆上的。
物傷其類。
她出生時是水族公主,尊貴非凡,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後來水君宋橫江身死,清江水族易權,她也隨兄長一起,被趕出自小生活的水府。
性格便大有不同,在生活的波折中,逐漸敏感脆弱。
“人族水族親如一家,隻是住處不同,就像有人住華屋,有人住高宇。
”薑望溫聲說道:“你跟我們是一家,你跟魚兒可不是一家。
”
說著,他踹了蠢灰一腳:“蠢狗,誰叫你撈這麽多魚來。
”
蠢灰趴在地上一滾,露出柔軟的腹部,讓薑真君的腳感更好一些。
宋清芷噗嗤一聲笑了。
薑望想了又想,終是一彈指——
雲上見驚虹。
在無盡雲海之上,鋪陳霞光之中。
兩縷劍意終相逢。
轟隆隆隆!
天崩地裂,都在雲海深處翻湧,恍惚天光聚於一點,不為視線所捕捉。
這是一片虛無之地,既無光陰,也無寰宇。
一世的過往,都是晦影。
半生的理想,都是塵煙。
此即劫無空境。
薑望靜靜地站在在那裡,也就成為中心,於是有了上下四方,於是時間好像也開始流動。
燕春回自一縷微渺的劍光中顯化,輕衣布鞋,披發在肩。
這才算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見面,因為以前的薑望,並沒有資格這樣站著,並無資格站定!
他平靜地看著薑望,目光中並沒有什麽敵意,隻是帶著一種審視——一種奇怪的審視。
“你知道我不那麽容易被殺死麽?
”燕春回問。
“我知道。
”薑望說。
“我們之間的確有過一些交集。
但那些事情已經過去很久……大概很久吧!
”燕春回問:“我可對你滿懷仇怨?
我可有對你窮追不舍?
”
“你不曾。
”薑望道:“你大概是忘記我了的。
”
“我若一意要殺你,你能活到今天嗎?
”燕春回問。
“大概很難。
”薑望道。
“那你現在能夠告訴我了嗎?
”燕春回擡起眼皮:“你為什麽如此激烈地找上門來,誓要殺我?
”
薑望一直都很平靜,此刻同樣如此:“首先我要說,你從前沒有殺我,並不是什麽人情。
你在斷魂峽和星月原,都順手殺過我,隻是沒有殺成。
昔者我享齊爵,是齊國黃河首魁,你若殺我,齊國傾國殺你,你很難活命。
後來我列名太虛閣,你若殺我,天下殺你,你必死無疑。
你或者忘了,或者是付不起殺我的代價了,僅此而已。
”
“其次?
”燕春回問。
薑望道:“你問了一些很重要的問題,所以在這些問題之後,你應該知道,我要殺你,並非為我。
”
燕春回難得的咧了咧嘴,笑了:“那為了什麽?
天下蒼生,黎民百姓?
”
“這句話太大,這個擔子也太重了。
我擔不動。
”薑望不為所動:“其實同樣的問題也有人問過我。
我也問過自己,我為什麽要殺你。
我想了大概一刻鍾,最後的答案是——我還記得。
”
燕春回皺眉:“記得?
”
“我還記得,你們把人煮熟了的樣子。
我還記得,鄭肥和李瘦比賽殺人,以此為樂。
我還記得,卦師算命,用他人性命佔蔔。
我記得那些事情,記得我心中的惻隱。
”薑望平靜又認真地說道:“燕春回,這是我一定要殺你的理由。
說天下蒼生,太宏大了,本質上是我的憤怒和不忍。
”
“憤怒,不忍。
”燕春回說道:“很好的理由。
”
薑望道:“剛好我的道理在眼前,剛好我手中有劍。
我找不到任何一個理由,不去踐行。
”
“我來給你一個理由罷!
”燕春回道。
薑望看著他:“請講。
”
“你若不來找我,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無回谷內,不會有多少血腥。
那些新來的人魔,無論怎麽作惡,都殺不了太多人。
你若執意找我,從此我遊走天下,所過之處,血雨腥風!
”燕春回道:“薑望,你說,該怎麽選?
”
這就是燕春回的條件了。
他做出巨大的讓步。
他可以完全忘記薑望這一次糾集人手去無回谷殺他的行為,可以當做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對於肆行惡事的人魔來說,這幾乎是一種軟弱。
這是對著整個星月原戰場出劍,根本肆無忌憚的燕春回!
他的退讓,是應該被尊重的。
他的強大,應當被敬畏。
而人命與人命之間,好像可以用數字來衡量。
燕春回的行為,好像可以讓薑望來承擔——你是選擇坐視人魔殺少數的人,還是選擇逼我殺更多的人?
在絕巔之前,沒有多少人在乎薑望的道理。
在絕巔之後,所有人都必須要看到他了,又好像天下問其心。
薑君何來啊?
薑望你要怎麽選?
但薑望隻是搖了搖頭:“這道選擇題不是這樣的。
”
“你以為是什麽樣?
”燕春回問。
薑望道:“你養出人魔,縱容為惡至今,我會想辦法殺你,你也可以想辦法殺我,這是你我之間的事情。
此為第一種選擇。
你敢遊走天下,掀起血雨腥風,我就會傳檄天下,號召列國諸宗、世間強者,一起來殺你——這才是第二種選擇。
”
或許有人會懷疑薑望的號召力,懷疑他是否真能挑頭,使天下共剿人魔。
但燕春回顯然並不會。
無生教是前車之鑒,張臨川空餘恨聲!
他常常保持半癡呆的狀態,但他非常清楚,這是一個有秩序的世界。
即便它有再多的血腥、殘酷、不公,但它有陽光下的道理。
那是三代人皇至今所傳承的,人族所延續的核心規矩。
在明面上所有人都必須要維護它的存在。
而恰恰今日的薑望,已經能夠舉起這面旗幟。
“世間為惡者眾,你薑望就算走到超脫,能殺盡人之惡性,殺絕世間惡行嗎?
”燕春回道:“曾經我也和你一樣,有自己的癡想。
但人魔是殺不完的。
魔也永遠存在。
”
薑望平靜地看著他:“我知人心鬼蜮,不可斷絕。
魔心孽念,永不會止。
但我要叫世人知道,肆意為惡者,不可以走在白日之下——這就是我斬在無回谷的劍。
”
轟隆隆隆!
陳國無回谷外,恰逢狂風驟雨,驚電雷霆。
一道電光炸破天穹,照亮了無回谷外一座高大的碑石。
那是一座劍刻的碑,碑上銘道字,字字刺目有寒光。
字曰——
肆意為惡者,不可以走在白日之下。
落款是,薑望。
轟隆隆!
陳國雷蛇萬裡掣長空。
雲國的雲海卻是一片靜。
在一點劍光展開的劫無空境裡,燕春回看著薑望的眼睛。
年邁看著年輕。
逝去的時代注視著現在。
燕春回咧開了嘴:“你選擇成為我的敵人。
”
“不是我選擇成為你的敵人,是我一直往前走,恰好在這裡遇到了你。
這是我本心所想,本欲所從,我的道就在這裡。
”薑望平靜地道:“你要麽繞道,要麽斷道,要麽斬碎我,沒有第四種選擇。
”
他完全不妥協,不讓步,不見人留一線,完全不給燕春回面子!
燕春回一時白發飛舞,眸中跳出難以描述的鋒芒,一整個逝去的時代,凝聚在他的眼睛。
恐怖的殺力貫穿了歲月而存在,澎湃的劍氣攪動命運河流,在這一刻他的殺意,幾乎要斬裂整個劫無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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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道:“怎麽繞道?
”
感謝書友“三年Xx”成為本書盟主!
是為赤心巡天第802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