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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七十五章 天人無夢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4951 2024-04-30 15:06

  這是夜的第五更,夜斬為三的最後一節。
夜幕垂落下來,鋪在海面。

  整個鬼面魚海域,安靜極了。

  安靜得有些壓抑。

  就連海浪都識趣地緘默。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薑望那平靜外表下所壓製的地底巖漿般的情緒。

  滿心殺意,無處宣洩。
提鋒四顧,卻不知劍斬何人。
實在是悶呀!

  身為李龍川的親友,他們如何不感同身受?

  隻是每個人都有束縛,每個人都有顧忌。
每個人都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被不同的條條框框所約束。
憤怒不見得就可以憤怒,甚至委屈也不見得能夠委屈。

  身在紅塵中,身即紅塵線。

  落在苦海,每個人都需要忍受。

  所以他們能夠理解薑望的情緒爆發,能夠理解薑望推開自己的善意勸阻。
並且他們還是想要繼續阻止,還是會出手阻止——隻是他們並不能看明白薑望的劫無空境。

  當真的看到田安平陷於瀕死之態、想要開口阻止的時候,薑望自己停了劍。

  但大概也隻有田安平明白,在那種時候掙脫天道的選擇,需要怎樣的力量。

  看著田安平搖搖晃晃離開的背影,晏撫松了一口氣!

  就算他再怎麽厭惡田安平,也絕不希望田安平死在薑望手裡。

  這種事情真要發生,別說是他晏撫晏大公子,即便他爺爺晏平親自出面,也抹不平事態崩塌的嚴重後果。

  可他剛才真的感受到了薑望的殺念!

  田安平是劫後餘生,他感到自己也是逃脫了窒息的邊緣。

  溫汀蘭這時候扯了扯晏撫的衣角,小聲問道:“算上今天,田安平威脅過你兩次嗎?

  因為薑望最後劍壓田安平的時候,說的是“不要叫我聽到第三次”。

  晏撫認真地想了想,搖頭道:“想不起來。
田安平這個瘋子,可能威脅過其他人吧。
或許重玄勝?

  這時有個聲音在旁邊響起:“田安平第一次威脅你,是在第二次齊夏戰爭開始前,點將臺點將之時。

  有些事情,你自己都不記得了,但朋友幫你記得。

  晏撫愣了一下,尤其是在另一位好友身死之地,感受尤其的復雜。
在溫汀蘭的牽拽下,才醒回神來,連忙側身:“曹帥!
您何時……”

  這問題還未問完,就被他自己咽下。

  在這個時候出聲答疑,講述田安平與晏撫之舊事的,卻是齊人此刻在東海的最高軍事統帥,篤侯曹皆。

  曹皆無論如何也不能早來。

  不然他怎能眼睜睜看著外人險些殺死大齊帝國的斬雨統帥?

  哪怕田安平是那個挑事的人,齊人也隻會幫著齊人。
身為大齊篤侯,更是別無選擇。

  所以曹皆隻能是剛剛到。

  “我剛到。
”曹皆說。

  全程目睹了這場戰鬥的他,看向獨立空中的薑望,眼神復雜非常……當中有驚有嘆,有惜又有憐。

  他驚嘆於薑望在洞真境界所表現出來的亙古不逢的力量,憐惜於曾在自己麾下的福將,是那樣孤獨地走遠,孑然一身,獨自走到今天的高度。
更可惜於……這一切都要結束了。

  薑望已經陷在天道深海,即將永溺。

  田安平都看得出來的事情,他當然也看得出來。

  從海門島到鬼面魚海域,這一路的調查,是這個名為“薑望”的當世真人,對至交好友李龍川的告別,又何嘗不是他與自己的告別呢?
在失去自我前,最後的“自我”……

  曹皆當然知道最後薑望為什麽能夠遏製住殺意——可以說在長相思懸刃於空的那一刻,薑望對於齊國的情感,就不應該受到任何懷疑。

  他真的曾經把齊國當成自己的家,是一個漂泊羈旅的流浪者,在不幸失去一切後,自己尋到的故鄉。

  哪怕後來告別了,也不曾遺忘。

  天人無所懼,但薑望心中有一塊歸屬於齊的地方,害怕失去。

  許象乾在這時候嚷道:“篤侯,你可不能拉偏架!
這事兒怨不得薑望。

  他的眼睛遠未消腫,瞧來整個上半張臉是大包連小包,十分滑稽,但神情非常地認真:“我們龍門書院可是看著!

  照無顏輕輕地拉了他一下,示意他不必如此,曹皆真要做些什麽,不會等到此刻。

  關心則亂的許象乾,完全沒有平時機靈,被這一拉,倒是想起自己的真正師承來,便又補充:“我們青崖書院也看著在!

  “剛剛這裡發生了一些誤會。
”晏撫注意著曹皆的表情,斟酌著措辭說道:“田帥有些過分,當然薑真人也不太禮貌。
兩位真人起興切磋,都是一時強者,無法留手,難免有些磕碰。
田帥身上的傷勢,該請醫請醫,該用藥用藥,我家願意承擔全部資源——”

  曹皆說道:“薑望他……馬上就要成為真正的天人了。

  晏撫怔在那裡。

  他沒想到,自己剛剛接受了好友的離去,就又要迎來與另一位好友的告別。

  天人天人,真正的天人,說得好聽是一步登天。
說得難聽,又何嘗不是駕鶴而去?

  失去自我,與身死何異?

  許象乾這時才反應過來——在趕走田安平之後,薑望始終未有言語。

  李鳳堯急走兩步,想要近前看看薑望的情況,卻被阻隔在無形的界限外!

  此時!

  薑望掛劍而立,獨身在彼。
表情平靜,竟有一種安寧感。

  以他為中心,方圓百丈,天海皆隔。

  風不能近,雨不能近,人不能近。

  天道為他作籬墻。

  他爆發殺意,不管不顧地出手,險些當場誅殺田安平。
幾乎叫人忘記了他還被天道所鉗製,幾乎叫人以為,他轟破了天人態。
但好像這最後的情緒,也隨著長相思的歸鞘,而沉底了。

  薑望淡漠的目光最後掃過這片海域,卻沒有看向任何一個人。

  沒有說話,身形慢慢下陷。

  那挺拔的青松般的身形,昂直的懸腰的劍,在星光照水的夜晚,就這樣慢慢地沉進了海裡。

  從足至膝,沉腹胸,過唇鼻,淹眉眼,最後那烏黑發絲、發上青玉冠,也都入水不見。

  李龍川就是這樣沉海的。

  許象乾張大了嘴巴!

  想要哭,想要喊,有太多情緒。

  卻乾嚎不出聲。

  鐵齒銅牙竟失語。

  這裡是鬼面魚海域,李龍川身死之處,薑望真正被天道深海淹沒的地方。

  景國王坤,及其所統領的五隊鬥厄精銳,再加上那頭佑國聖龜……也同樣陷落在這裡。

  數十萬年的廝殺下來,東海有不少堆屍之地。
尤其是決明島所建立的那片海域,往前是被稱為“東海墳場”。
齊人是在屍堆之中,建立起這座軍事基地。

  但今夜大約難有哪處,似這般死寂!

  李鳳堯、許象乾、照無顏、晏撫、溫汀蘭,或在冰面,或懸高空,而盡都注視著大海。
一直到目識的盡處,在視線不能再及的深海,終於追不上那緘默的身影。

  “都退開吧。

  曹皆說道:“接下來的他,不會再記得誰。
而一旦有什麽意外……我不見得能護住你們。

  “走吧!
”曹皆擡手一拂,將不肯走的幾人都拂遠。
拂到海角碑後,天涯臺上。

  他自己卻緩緩戴盔,系住全甲,靜默地守在這裡。

  而那近海諸島,本來因景人退卻已經逐漸散去的紫氣,又絲絲縷縷地泛起來……將在天穹織紫旗。

  天人薑望,此後行事隻循天道。

  天道恆常,諸行有定。
若是日升月落,倒也無妨。
該捧就捧著,能敬也敬著。
國家每次大祭,祭祖也祭天呢。

  但若這天道運轉,有礙齊國。
尤其在這天機混淆,日月斬衰的時期,不可不防。

  說不得……也隻能除掉這天人。

  心中縱有千般感觸,萬種復雜,大齊篤侯所思所慮,永遠是齊國。

  薑望在海中。

  人在東海,神在潛意識海。

  都在下沉。

  泡在水中的他如此安靜,放開了時刻都能進入戰鬥姿態的警覺。
在任何時候都挺拔的身形,這時也微蜷著,兩手虛握,如嬰兒般乖巧。
叫人難以想象,他拔劍的姿態,他不管不顧時的瘋狂。

  海水撥動他纖長的眼睫,雙眸不曾閉上的他,眼睛像海一樣藍。

  他是眼睜睜看著自己下墜的,眼睜睜看著自己沉溺。

  就算注定要最後溺水而死,永淪天道,他也要看清楚自己是怎樣走到那一步,看清楚自己哪裡沒做好……絕不閉眼死。

  自有意追逐超凡之日起,但凡精力允許,每天十二個時辰不間斷的苦修,十年如一日——他要睜眼看明白,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絕路。

  咕嚕嚕。

  咕嚕嚕。

  連串的氣泡,在海水中誕生,似珍珠串般泛起。

  它或許是這尊真人之軀的呼吸,或許是,一個個消逝的夢境。

  天人無夢。

  “咳咳!
集中注意力!
你叫什麽名字?

  密閉的囚室裡,卸冠摘劍的薑望,披發獨坐其間。

  囚室之外,擺放著三張大椅。

  椅子上坐著三尊氣息強大的身影。

  提問的是坐在最中間的那一個,是個皺巴巴的黃臉老僧,面容不真切,但堆滿了苦悶。

  “薑望。
“薑望漠然說。

  “性別?
”左邊是個兇神惡煞的魔猿,坐在那裡也扭來扭去,仿佛椅上有釘子。

  薑望沒有說話。

  右邊是個清姿俊逸的仙龍,仙氣飄飄、極有上位者姿態地坐在那裡。

  “說說罷,你為什麽要做天人?
”他問。

  “我沒有要做天人。

  黃臉老僧在旁邊提醒:“可以講講你的奮鬥經歷,為了成為天人,你都做出哪些努力……諸如此類。

  “……我是被抓來的。

  “為什麽不抓別人,單要抓你?

  薑望徹底放棄言語了,直接往後一倒,倒在了茅草堆裡。

  繼續在水中下沉,墜往深海更深。

  在永淪天道深海前。

  我曾經想過,給自己施加一個盡量久的烙印。

  比如鋤強扶弱,斬妖降魔,維護世間公理什麽的,直到這個烙印被時光消磨,被天道完全吞沒。
我也算,奮鬥到了最後一刻。

  後來我又覺得,我做不了太多。
一個薑望,憑什麽有那麽多承擔。
一人一劍,哪裡管得了天下之事。
命運沒有溫柔待我,我為何寬待命運?

  就永遠地保護我妹妹吧!

  讓薑安安無風無雨、平平安安的長大。

  但……

  但我還想保護葉青雨,保護重玄勝,保護小五、虎哥,保護光殊,保護凈禮,保護我的徒弟……

  白掌櫃、向前兄、狗大戶……

  想保護龍川。

  我發現我有太多的眷顧。
對這個世界有近乎貪婪的妄想。

  而世界不如所想。

  我發現我想做的事情有很多。

  它們都在那裡,待續未完。

  天道亙古,一切都沒有變得更好。

  我不想把那一切交給天道了。

  我所想要的,我要自己把握。

  那密閉的囚室中。
披頭散發、兩手空空的薑望,就此躺倒了。

  氣息全無,像一具屍體。

  而一個面無表情、穿戴一絲不茍的薑望,從他的身體裡站起來。

  此人完全沒有力量波動,卻自然體現淩駕一切的威嚴。

  還是那張臉,五官全無變化,隻在眉心有一個金色的圓形印記,乍看如燦陽,細看又成銀月。

  金陽銀月不斷變幻,似虛似實,似真似幻,將一切輝光都吞咽。

  日月天印。

  天人薑望!

  祂隻是簡簡單單地站在那裡,儼然便是此間主宰。
目光掃過門外三尊法相,如視螻蟻眾生。
漠然高上,毫無情感。

  所謂的威嚴、尊貴、仙意、眾生相,不過是浮雲,塵埃,真空。

  當祂擡起手來,仿佛已掌控所有。

  祂的手,按在這小小囚室的門。

  這裡是姓薑名望者的心房。

  當祂推開門,走出去,便擁有一切。

  吞法三尊,意得天人。
苦世良多,代天而巡!

  但……

  沒有推動。

  祂那淡漠無情的眼眸中,躍出一縷疑問。

  天人薑望是不存在任何情緒的,祂隻是純粹的對這件事情,有細微的不理解。

  但很快就想明白了。

  祂再次看向門外的三尊,擡眼說:“開門。

  這不是請求。

  這是天道的命令。

  此即這具身體的主宰,所給予的應然的決定。

  門外的三尊法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仿佛在掙紮猶豫。

  “俺來開——”那魔猿嚷道,大步而前,張開那毛茸茸的大手,一把將天人薑望正在推門的五指,握在了欄桿上!

  “開你媽的賊老天,老子給你開個窟窿眼!

  天人薑望面無表情,隻是手一翻,魔猿的毛手反在祂手中。

  祂將此握住,隨手一拽,直接將這條胳膊,從魔猿的身上拽下來——鮮血飛濺,肉須扭動,以及魔猿的痛呼!

  祂將這條胳膊隨意地扔在地上,發出“嘭”的一聲巨響!

  “開門。
”祂毫無情緒地重復,毫無情感地推門。

  祂眉心的日月天印,一瞬轉為金陽。

  就連正在痛呼的魔猿法相,也顯出掙紮的神色,似乎難以自主。

  仙龍法相和眾生法相,幾乎同時往前邁步,卻又遽止。

  因為就在此刻,那心房囚室,忽然四壁放光。

  分青、黑、紅、紫四色,又彼此混同。

  天人薑望的手,被那燦光堅定地推開——

  祂側過頭,看著自己本該掌控一切的手掌,一時不能理解,定在那裡。

  而在外界的鬼面魚海域,頂盔摜甲的曹皆,正靜立在空,忽然面有訝色,仰頭高望,卻見那靜夜長空,星垂大海。

  整個近海都能見得今夜。

  今夜何人能成眠?

  但見得四顆璀璨星辰,綻放出無與倫比的光彩,閃耀夜穹,掩蓋了一切星光月光。

  那是四座接地撐天的星光聖樓,鎮壓寰宇,述道諸天。

  又有星光輾轉,星路相接,遂成北鬥高懸,於東海為苦旅者指引方向。

  極其恐怖的星光天柱,自遠古星穹而落,瞬間貫穿深海,將整個鬼面魚海域都鎖住!

  昔者薑望以四樓自錮,曰——

  “信”、“誠”、“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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