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鎮所化的桃符在身體裡隱沒,天道所設的籬墻悄然消失。
嘩啦啦,海浪聲響。
現世的一切都具體起來。
薑望沒有立即起身。
那些被斬棄的碎夢,又被海浪推回。
有那麽一瞬間,他願意睡在海裡。
這實在是太艱難的一場戰鬥。
天傾一世,幾無喘息之機。
剛剛連戰四大武道宗師、意氣飛揚的他,險些當場就被天道吞沒。
吳詢都斷定他醒不來,他卻睜開了眼睛。
而後是漫長的求索。
頂著天道的巨大壓力,輾轉諸域,萬裡求路……最後才贏得戰鬥的機會。
光是站在天人薑望面前,就已經是奇跡的發生!
雖則現世隻是走完了第五更的間夜,在心牢之中,真我薑望與天人薑望卻是傾盡全力地鏖戰了很久。
無法計時,也不能用時間來度量。
封印了先天永恆金尊後,他便是徹底放棄了天道那條路。
當然他也在天人的道路之外,再一次創造了洞真極限的歷史。
由此,看到了自己的絕巔之途。
他本就是要走一條有別於天人,卻更強的道路。
如今他已然走出。
但往上攀登的過程,也是告別身後的過程。
驀然回首,天高如此,有些人,永遠不能再見了。
一息,兩息。
好了,休息夠了。
薑望回過神來,認真熟悉自己的身體。
任由身體慢慢地上浮,就如早先慢慢下沉。
他挺拔有力的道軀,在這個過程裡,逐漸恢復了警覺的姿態,隨時隨地能夠投入戰鬥。
在踏足海面的那一刻,高懸空中、頂盔摜甲的曹皆,警覺地看了過來:“薑望?
”
“篤侯,是我。
”薑望抿了抿唇。
隻輕輕一擡眼,天穹星樓便隱沒。
少了與之爭輝的星辰,太陽更燦爛了。
懸在天上一輪,映在海面一輪。
在天與海的朝陽之間,薑望玉冠束發、長靴踏水,是第三種璀璨。
曹皆深深地看了這樣的薑望一眼,仿佛要洞察他是“真我”抑或“天人”,最後從懷裡取出那個食盒:“你送的這塊糕點,我還沒吃——還需要嗎?
”
“當時用不著,現在用不上。
”薑望道:“但味道是很好的。
”
“唔……是不錯!
”曹皆已經吃上了。
薑望遠眺天與海:“篤侯,有酒嗎?
”
“軍中不飲。
”曹皆道。
但又翻手一招,不知從何處取來一杯、一壺,直接飛予薑望:“不過你已去職,不在軍中。
”
酒壺是鶴嘴壺,曲頸細口。
酒杯為白瓷,酒有七分滿,酒液是琥珀色。
好酒。
薑望舉杯:“今飲嗟來之酒!
”
一飲而盡。
而後擡起酒壺,將這壺酒,灑落大海。
琥珀色的酒液在海水中翻滾浮沉,好似一團固執的雲翳,遲遲不去……但終究會消散在海中。
薑望扔掉了這空空如也的酒壺和酒杯,任它們一大一小,如舟浮海。
人在世間,何如此舟!
他轉身,往神陸的方向走。
海風吹青衣,恍惚有仙意。
“此酒甚烈,急飲易醉。
”曹皆在身後問道:“可知今夕何夕?
”
薑望往前走:“我很清醒。
現在是我的時辰。
”
“薑真人將何往?
”曹皆又問。
薑望沒有回頭,隻是擡起一隻手,結拇指與尾指成環,食指、中指、無名指並為一豎闆,就此結成印決,彷如一冠,放在自己的頭頂:“真人當為自己加冕。
”
時間往前。
斬雨統帥田安平,捂住自己的脖頸,搖搖晃晃地往前。
他總是推著時間走。
這是他第二次走出鬼面魚海域,前一次是殺機凜冽地去尋樓約,這一次是奄奄一息地獨自遠離。
他當然不願意死,但枯乏的活著,也沒什麽意義可言。
就如此刻,他並不感到煎熬或者痛苦,他隻覺得滿足和有趣。
血液在指縫間流溢,當中有一種粘稠的感受,使得這雙手,仿佛在指間生了血蹼。
松不得啊。
太銳利的劍痕留在傷口,不算太寬的一道劍創,已是“道”的創傷。
他必須要認真地與之對抗,才能避免自身的道則根本進一步崩潰。
解開孽鐐之後,他沒能真正地戰鬥。
倒是將全面解放的狀態,都用來處理自己的傷勢。
眼看著傷口就要止血,他那交錯著鎖住脖頸的雙手,各自分出兩根手指,探進傷口,往外一扯!
頗窄的一道劍創就此拓寬,撕長,從鎖骨一直開到下巴,鮮血嘩嘩地流!
粘稠血液,倒似與他戴上了一雙血手套,也為他披上了一件血衣。
原本的顏色瞧不見了,已是鮮紅疊著暗紅。
他搖搖晃晃地走著。
解剖自己,也是進一步了解自己的過程。
治愈自己,則意味著需要彌補過去的不足。
留住傷口,是為了更多感受薑望的劍。
海風迎面。
在人虛弱的時候,風也更酷烈。
刀刮也似,淩厲地敲擊他的眼簾。
他隻是淡漠地睜著眼睛,平靜地注視一切,迎接世上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所有。
若不能戳瞎他的眼睛,他就會一直注視。
直至某個時刻,他恍惚一個趔趄,努力站定時,眼前一切已不同。
仿佛跌入了某個神秘之地,眼前是一片綿延的飛角高樓,仙氣氤氳,越往遠處越隱約。
但沒有任何存在的實感。
海上生萬象,不知是何處蜃樓。
田安平即便虛弱至此,眼界卻也不曾丟失。
當然他並不在意真實或虛假。
有人當真,就不算假。
他在門樓外站定,並不進去,如此沉默了許久,直至蜃樓深處,走來一道虛幻的身影——
此尊仿佛虛光所聚,面容璀璨不可直視。
身在此間。
似又不在此間。
“嘖嘖,傷得不輕啊。
”那人說道。
田安平捂著喉嚨,聲音在空氣裡凝結:“諸方都如此克制,這次戰爭的機會,千載難逢。
你們一心等亂世,怎麽機會來了,不見把握?
”
蜃樓中的人道:“你在發力之前,可不曾提醒我們。
”
田安平的聲音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若事事都要等我先提醒,你們半點跟不上,這合作倒也不用再繼續。
你們已無前路,沒必要叫我踏上這艘注定沉沒的破船。
”
蜃樓中的人反問:“你何曾在我的船上?
”
田安平往前一步,恰恰踩在蜃樓與真實海面的交界,長發飛揚而起。
“你在乎沉船嗎?
”蜃樓中的人問。
“我在乎我浪費的時間。
”田安平說。
“不錯!
世上還有你在乎的東西。
”蜃樓中的人道。
田安平將脖頸的傷口驀地攥緊!
指尖燃起黑焰,將傷口縫合。
蜃樓中的人又道:“我想了又想,現在還不是時機。
”
“當今天下,格局早定。
諸方霸主,根固已久,掠盡陽光雨露。
隻有其中一尊龐然大物倒下了,才有你們破土而出的空間。
”田安平的聲音道:“若非霸國交伐,天下大亂,你們等一萬年,也等不來時機。
”
蜃樓中的人輕聲而笑:“難為你傷成這樣,還為我們考慮。
”
田安平的話語是一個個字符,跳躍在空中,發出聲音:“機會我創造了。
沒有把握住,是你們的事情。
對嗎?
”
蜃樓中的人道:“對。
”
田安平道:“現在你們該為這份機會,付出與之匹配的價碼。
”
“你說得很有道理,我正是為此而來。
”蜃樓中的人笑了笑:“你想要什麽?
”
田安平擡起眼睛,若有所思:“在曹皆的眼皮底下,出現在這裡,對你來說,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嗎?
”
“不算太難。
”蜃樓中的人語氣從容:“他畢竟是兵家修士,靠的是軍隊。
”
田安平道:“我想到一份很好的禮物。
”
“首先我要提醒你——”蜃樓中的人道:“這場戰爭若是開啟,你能從中攫取的收獲,將不可量計。
換而言之,這機會,你也不全是給的我們。
你需要我們的力量,讓戰爭必然發生,隻是我們停下了。
哈!
或者說,懸崖勒馬?
”
田安平毫無波瀾地看著蜃樓:“我不講你的那種道理。
”
蜃樓中的人哈哈一笑:“那你說罷!
想要什麽禮物?
”
“宰了曹皆。
”田安平說。
蜃樓搖晃起來,幾乎崩潰。
蜃樓中的人,仿佛隻剩一雙幽幽的眼睛,這雙眼睛盯著田安平:“這個玩笑不好笑。
”
田安平面無表情:“真不錯。
你居然覺得我是個會開玩笑的人。
”
“我不太明白的一點——殺死曹皆對你來說有什麽好處嗎?
”蜃樓中的人問。
田安平道:“做一件事情有什麽好處,那是你的思考方式。
不是我的。
”
“聽起來像是在說——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蜃樓中的人道:“也許你是個好人呢!
”
“好人或者壞人,也隻不過是世俗的標準。
”田安平的聲音字符,莫名地扭曲起來,仿佛有些躁動:“行,或者不行?
”
蜃樓中的人沉吟片刻,而後道:“要瞞過曹皆容易,要殺死曹皆,就沒那麽簡單,甚至無法保證必然做到。
哪怕是在天機混淆的此刻,這也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情。
田安平,至少在現在,我還沒有做好那種程度的危險準備。
”
衍道絕巔,已經代表現世極限的力量層次。
要殺死絕巔強者,通常有一個前提,就是“絕巔不退”。
這種機會,通常是在戰場上發生。
要想狩獵一個一心求退的絕巔強者,需要的可不隻是強出一籌的力量。
田安平正要說話,忽而轉頭!
力度過大,動作過於激烈,以至於脖頸傷口又一次鮮血狂飆!
他看著遙遠的鬼面魚海域的方向。
此刻有四顆璀璨星辰,高懸於夜空,有四道恐怖星柱,接天貫夜,傾落海中。
整個近海群島為之轟動,近海之民,無不仰天。
普通海面看到的是奇觀,如他這樣剛剛被逐走的人,看到的自然是薑望。
本以為已經沉沒的薑望,再一次掙紮於天道深海。
這一時的道途鎖海,也意味著一場史無前例的鬥爭,正在發生。
這讓他感到興奮!
“你知道那邊正在發生什麽?
”蜃樓中的人幽幽問道。
田安平沒有回答,隻是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個方向,嘴裡說道:“換個禮物吧。
”
他咧開嘴,也不管這個動作會進一步撕裂傷口,混著血道:“我要天人之法!
”
“你確定嗎?
”蜃樓中的人道:“即便是薑望,公認的當代最天驕,有那麽多人幫忙,動用那麽多資源,也未見得能夠掙脫。
他走到現在,也隻是在掙紮罷了。
”
此刻的田安平並不平靜,有些怪異的興奮:“若他能,那就說明辦法存在。
若他都不能,這正好是我的挑戰。
”
蜃樓中的人沉默良久,最後道:“世上沒有必成的天人之法,倒是有一些靠近天道的路徑。
”
“這就夠了。
”田安平說。
天地斬衰之期,諸方變亂頻頻。
小到一村一鎮,民眾作息混亂,不知何時勞作,何時休憩。
剛剛躺下,天就亮了,才爬起來,又是天黑。
忽晴忽雨的天象,也讓往常的生活狀態無法持續。
百姓惶恐不可安坐,多以為天地將崩。
不少邪教左道趁勢而起,大肆宣揚末法,利用恐慌心理傳教……什麽“命運之子”、“末劫聖人”,不勝枚舉。
這些當然是考驗各國的治政水平。
而大的變化,則涉及到真正的天地規則的改變——這些反而是尋常百姓不能觸及的。
譬如在西北雪域,出現了極光勝景,終日不息。
也不知是天道變化,還是黎國那位爭霸今朝的開國皇帝,又有什麽手筆。
譬如南方的隕仙林上空,無端張開一道萬丈天隙,而且並沒有愈合的趨勢。
彼處有大團的雲氣墜落,尤其在殘陽暈染的黃昏之時,仿佛天穹滴血的傷口。
說起來所有人族駐軍之處,大概隻有迷界,才最讓人感到“正常”。
因為它在什麽時候都是混亂的,已不能更混亂了。
白眉靜眸的竹碧瓊,飛行在此間。
迷界始終是近海修士首選的試煉場,不曾在迷界闖過,無以驗真金。
在海上生活這麽多年,也算是見證了海上秩序的幻變。
而迷界這個地方,她常來,常在。
說來或許要叫人笑話——師父在的時候,會親自陪她來迷界。
常常躲在暗處,等到危局就跳出來。
因為擅自填入真人戰力,幹擾迷界的秩序,還被天凈國警告過。
哪家修士在這裡不是獨自廝殺呢?
偏她出門還要撐著傘。
現在到了她給宗門撐傘的時候——可是外間大風大雪,她的傘又小又破。
她常常會想起姐姐,但也隻能想一想。
人生如迷界。
無上無下,無左無右,無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