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9章 問於時光
立在青銅巨鼎前的神像,生得赤面,臂纏火蛇,腳踩火龜。
手上拿的是一個塗了金漆、眉心點紅的木偶。
祂代表的當然是玄南公的意志,一邊把這隻木偶放進青銅鼎中,一邊開口道:“此人執著如此,恐不能馴服。
若成魔羅迦那,將來或為禍事。
”
此時的玄南公,又不像跟虎太歲對話時那樣,沒什麽脾氣的樣子。
聲音雖輕,卻有很重的威嚴在其中。
夜菩薩隨口道:“他現在不過多少歲?
在現世生活多少年?
在那邊有多少親朋好友?
待他在這裡開枝散葉,繁衍子孫,久月經年,對自身的認知自會轉變。
”
“情感不是天生就存在,會在相處中產生。
”
“我們要相信時間的力量。
”
“你們更可以相信黑蓮寺的力量。
”
赤面神像本要再說些什麽,聽到最後一句,也就閉嘴。
的確,時間足以抹平一切,生靈的情感不太夠被消磨。
而黑蓮寺要徹底地掌控一個熊三思,多的是辦法。
其中有些辦法,甚至不能夠被意志跨越。
就像虎太歲如果單純想要摧毀熊三思的意志,熊三思現在也不會比靈熙華好到哪裡去。
恰恰是為了保留熊三思的仇恨,保留熊三思旺盛的生命力、進取心,熊三思才有機會來恨、來怒、來堅持或者絕望。
身魂任憑宰割,愛恨皆難自主。
絕巔之下皆螻蟻,就是這樣真實而絕望。
祂慢吞吞地轉回身,擡眸看了一眼天色,才把目光落回青銅鼎中,嘴裡嘟囔了一句:“犬應陽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
麂性空並不在意什麽犬應陽。
蟬法緣和虎太歲全都出局,知聞鍾已是囊中之物。
他將虎太歲一腳從天息封神台上踹下來,等的就是此刻。
他提前布局熊三思,為的就是此時。
他和玄南公的對話不能被熊三思聽到,而他的勸慰和關懷,卻一遍遍地撫慰著熊三思的心。
世尊傳法有天龍八部。
妖界佛門雖是自成一統,卻也繼承了許多。
古難山以蛇眾替龍眾,仍稱天龍八部。
黑蓮寺自立鬼神八部,與古難山爭鋒,此事由來已久。
但就像光王如來當年所說——“八部七鬼,法難弘成。
”
黑蓮寺之鬼神八部根基不穩,是緻命的隱患。
也讓他們難以真正挑戰古難山的正統地位。
今時今日虎太歲殫精竭慮,以對超脫之路的追逐,創造了一個全新的、潛力無窮的種族。
麂性空布局挪來自用,以靈族來成就魔羅迦那,可以說是補上了短闆、豐富了鬼神八部的潛力。
對太古皇城來說,置靈族於鬼神八部之中,受黑蓮寺所製,也算是囚獸於籠中,免受他日之患。
此事若成,靈族的隱患得到控制,黑蓮寺的底蘊得到補充,熊三思也能從痛苦中解脫。
可以說皆大歡喜——除了虎太歲。
或者說他若有心,他也可以來魔羅迦那共襄盛舉,共造黑蓮盛世。
黑蓮寺乃方外之地,也開方便之門。
當然,這話麂性空不會主動去說,免得虎太歲來拚命。
便等虎太歲自己來悟。
“苦海無涯,彼岸蓮花。
”夜菩薩誦出最後的佛偈。
他的慈悲之聲,仿佛將整個世界的悲涼都撫慰了。
也理所應當的,該讓熊三思感受溫暖,該為他指引方向。
但蜷縮在雲海中的熊三思沒有任何反應。
仍是在那裡情狀淒慘地對抗著,持續著他無限循環的痛苦。
熊三思不可能聽不到這些話,當夜菩薩話於他知,他沒有聽不到的資格。
那麽緘默即是一種拒絕。
麂性空想了很多種可能,唯獨沒想過這一種。
不是說不存在這種可能,魔羅迦那屬於極具象征意義的佛門力量,鬼神八部需要的是一個自主的靈魂,一個有生命力的族群,而不是一個單純的傀儡。
所以他並沒有限制熊三思選擇的自由。
且實在地說,隻有一隻信蟲在此,他所傳遞的力量微乎其微,做不到太多的事情。
不然早就衝出來同玄南公聯手掀翻虎太歲了。
隻是……
怎麽會?
熊三思如何會拒絕?
他多麽痛苦,多麽絕望!
他已經嘗試了所有的努力,而所有努力都失敗了!
他的命運在被虎太歲注意到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
從千劫窟到紫蕪丘陵,再到神霄世界。
他什麽都做不到,他難道還不明白嗎?
延續他們早前達成的默契,加入黑蓮寺,成為魔羅迦那的開創者,他就能脫離苦海,應有盡有。
他有什麽理由拒絕?
腦海中薑望二字一掠而過,這個殺死了鼠伽藍的必死之人,也是熊三思單方面認定為戰友的故鄉人。
夜菩薩肅穆地道:“出家之妖,不會誑語。
你要幫忙逃離的那個年輕天驕,已經死了。
犬應陽割下他的頭顱,正在回返。
你想不想殺了犬應陽,報這個仇?
”
他的聲音裡散發著一種關乎“信任”的力量,讓熊三思不會懷疑這段話的真實性。
這段話也當然可以是真實的。
薑望一定會死,頭顱一定會被割掉,犬應陽也一定可以拿出來讓熊三思報仇撒氣。
為了魔羅迦那,為了黑蓮寺,誰都可以犧牲。
犬應陽當然更沒問題。
但夜菩薩這句話剛剛落下來,熊三思痙攣不止的身體便驟然僵住,而後從眼珠子開始崩潰,新成的靈族之軀散發一種異香,整個身體炸成了一堆肉蟲!
那乾乾淨淨的白色的肉蟲,灑落在萬神海中,竟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被蜂擁而來的神力包裹起來,一點一點地吞噬著。
對於麂性空的所有疑問,熊三思都沒有給出任何回答。
他沉默忍受,沉默痛苦,也沉默放棄。
但是他人生中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在場所有妖族都聽得真切,記得清楚——
“我是……人!
”
青銅鼎旁的赤面神像沉默。
借信蟲現身的夜菩薩也沉默。
但沉默隻持續了大概兩息時間,兩息之後,這尊不見面目的夜菩薩就踏步而前,一步落到了山道上,落在了那獨臂提劍的靈熙華之前。
他的眼眸從那暗夜中顯現出來,注視著靈熙華慘白的臉色,以及閃躲的眼神。
以一種值得信任的篤定和慈悲說道:“其實我一早就看好你,你可願意加入黑蓮寺,成為魔羅迦那?
鬼神八部,你獨掌一部,他日證得果位,當與本座同尊!
”
與熊三思相比,靈熙華的確差了太多。
差到在利用完之後,就連虎太歲都懶得多看一眼。
但相較於真正的靈族,靈熙華大約隻差了最後一步,類似於熊三思在血肉萬神窟裡的那一步。
以天妖的層次,不會去懊悔已經無法改變的事情。
不就是神嬰嗎?
黑蓮寺可以有!
具體如何才能成為真正的靈族,無非多試幾次。
有熊三思的例子在,有黑蓮寺護持,這最後一步不會成為無法逾越的難題。
靈熙華完全沒有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竟然是他!
就像他沒有想到,麂性空這樣的大菩薩,能夠那樣自然地說出“我一早就看好你。
”
本來躲閃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堅定,他丟開手中之劍,單掌豎在心口,無比真誠地跪倒在夜菩薩面前:“熙華出生之前,母親就有佛光入夢!
自小便讀佛經,心中仰慕黑蓮寺久矣,隻是受製於三惡劫君,難結佛緣!
承蒙菩薩看得起,給我苦海回頭的機會。
從此以後,我就是魔羅迦那,我當持戒守心,光大我佛……請大菩薩為我剃度!
”
此情此景,誰能不道一句有緣?
夜菩薩自陰影中探出手來,黑色的佛掌輕輕一拂,便拂去了靈熙華的長發,順便在那光溜溜的頭皮上,留下一個黑蓮紋。
鬼神八部的力量
嗯?
在這個過程中,他似乎在這處薑望灑落鮮血、蛛蘭若戰死的山道上捕捉到了什麽。
但苦於獨一隻信蟲能夠提供的力量太少,極難去細究。
而即將成為世上第一尊魔羅迦那的靈熙華,卻不由自主地看向萬神海。
從靈族到魔羅迦那,他都是在撿熊三思的剩飯,對於其人,心中感受實在複雜。
“怎麽?
”麂性空問。
靈熙華道:“總覺得他應該有個轟轟烈烈的死法。
”
是啊,像饒秉章這樣的英雄人物,怎麽就這樣痛苦地、緘默地沉入了萬神海?
通過神嬰統合的一身所有,皆化歸神力中。
妖族肯定不會紀念他。
人族則永遠不會知曉他。
“能讓鬼神八部的魔羅迦那如此感慨,他已經足夠轟烈。
”夜菩薩隨口應著,目光在山道旁的峭壁上梭巡,終於停下來,看到了一處花狀的石刻印記。
在視野不能及的層面,有淺淺淡淡的微光,正緩緩向其聚集。
夜菩薩那顯現於暗影中的眼睛,有了一絲嚴肅的味道。
然而神霄世界的變化不止如此,甚至不止在薑望和犬應陽廝殺的幽暗長廊中。
此時此刻,整座神山都暗了。
但又有光燃起。
玄南公所控制的那尊赤面神像,忽而縱身一躍,跳進了青銅巨鼎中……此鼎猛然騰起了衝天神火!
神火如洪流,自鼎中湧出,在整個法壇上四處流散,張牙舞爪。
而肅立於法壇各處、早就完成結陣的諸神神像,全都定足不動,口中以道語低誦,誦念《大妖乾法神照書》。
此書乃萬世經典,是奠定了妖族神道基礎的至道之書。
此時誦於諸神之口,霎時整個神霄世界都被響應。
在鼎中不斷沸騰的焰浪中,那尊塗了金漆、眉心點紅的木偶,像是已被烹熟的食物,甚至於漫出了青銅巨鼎,而後不斷升高,不斷升高,高在天穹!
這尊木偶的心口位置,有一個忽明忽暗的光點,仿佛成為它的心臟,牽動所有目視者的心神。
那是長期以來一直埋藏在青銅巨鼎內的那點火星。
鹿七郎有所覬覦而未能找到機會接觸,薑望則以三昧真火將之點燃過。
現在它乖乖地停在金漆木偶的身上,仿佛亙古若此,永恆如斯。
此時放眼整個天妖法壇,無論是立在何處的神像,都自眉心飛出一道神火之線,飄舞在高穹,與那木偶相連。
也不知是支撐著它,還是鎖住了它。
但無窮神力凝聚的金液,在這尊金漆木偶的身上流動,熔鑄它的外衣,刻寫它的紋理。
這尊木偶逐漸有了實感,竟然闡發了一種古老的威嚴。
如王者在王座,受萬神頂禮,天下跪伏。
此即神王身!
如此萬神誦書,萬神浴火的一幕,場景實在恢弘。
玄南公以諸神為薪,以天妖意志點火,重新點燃了天妖法壇!
在這場神霄局中,這座廢棄已久的天妖法壇,一共點燃了三次。
第一次試圖照亮混沌海,開辟一條短暫的通道,呼喚世尊或者羽禎大祖的舊途。
第二次試圖築人族大城,紮根現世規則,響應文明盆地。
這第三次,則在玄南公的掌控下,專注於神霄世界,專注煉製神王身!
在經歷了薑望鋪骨築城、虎太歲狠手奪台後,為免夜長夢多,以玄南公為代表的封神台力量決定不再等待,決定提前塑造神王身,呼喚羽禎大祖的靈性歸來!
夜菩薩的眼睛看到,那青銅巨鼎鼎身的紋刻,亦在神力金液的衝刷下,漸而熔成了四個全新的道字——
“爾替朕命!
”
這回就連麂性空也驚了一下,因為這四個字,乃是元熹妖皇所書,一筆一劃,皆有元熹大帝之天威。
道文是闡道之字,任何一位可以述道的存在,他的道字都有他的根本印記,可以說字即其身。
麂性空絕不會認錯。
那麽眼前這是?
且不論黑蓮寺的大菩薩作何想法。
於此刻,那尊已然接近神王身的金漆木偶,忽然睜開了金色的眼睛,仰對天穹。
明明隻是一尊木偶,明明手腳都是雕刻出來的一動未動。
此時隻是一個睜眸,一個仰頭,竟有負手看諸天的偉大氣魄!
已然晦暗的天穹,此時風雲變幻,雷霆驟雨,又電移光轉,閃回一幕幕絢爛畫畫。
那是在這個世界上永恆流動的、無盡的時光!
萬神海無窮無盡的力量,在支撐這種匪夷所思的變化。
有一尊頂冠垂旒的威儀身影,自那尊金漆木偶身內踏出。
一步出法壇,一步上高天,一步踏進了那變化莫測的時光裡。
他在那湧動著的時光長河的上空,就那麽盤坐下來。
而在他的面前,在恍惚不知多少年過去又多少年回溯之後,一個一身白衣、頭戴白玉冠的身影,以無法被“快”或者“慢”來定義的速度凝聚著,忽閃忽現地也坐了下來。
時光長河亙古流動,在那永恆與瞬息的交界處,兩尊偉大的身影對坐。
無法穿透時空看到他們的面容,但是能夠覺知,他們正彼此對視。
這是應該纂刻在史書上的對視,是放眼整個大時代、也相當值得紀念的偉大瞬間。
在飛光寶船殘骸徹底崩碎在這裡,時空又重塑之後。
此時的神霄世界,已經有其獨立的時空秩序存在。
而誰有翻雲覆雨手,掀起時光浪潮?
這是一場“偉大”之間的對話,曾經應當發生,但是並沒有發生。
這是一場“已死者”之間的對話,在雙方都死去很久之後,重新回到某一個時空,如此對坐,對談。
這是新界以來,妖族歷史上最為傳奇的兩個對手。
亦敵亦友,並為雙驕。
元熹大帝,羽禎大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