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4章 此山不必有名
待見得白玉瑕駕舟已遠,薑望才突然想到,自己作為“主公”,打發門客一個人去懷島玩耍,怎麽著也應該給幾塊元石的零花才是。
但轉念一想,不多的元石,應該留給更有需要的人。
相較於出身富貴,從來沒有缺過錢的白玉瑕。
誰是那個更有需要的人,顯然是一目了然的。
於是心安理得地一揮手,帶著自己的親衛便去駐營。
祁帥撥了五千士卒到薑望麾下,其中並無一個夏屍勁卒,且明確表示隻先讓薑望練著,能不能帶到戰場上獨當一面,還要看薑望的表現。
練兵真是一門大學問,不是簡單的賞功罰過可以概括。
無須諱言,以薑望的出身,以前他根本沒機會接觸這類知識。
後來有機會,也有渠道了,卻沒有那麽多的時間。
終究分身乏術,修行的時間都嫌不夠用,不可能樣樣兼顧。
在練兵一事上,軍陣是重中之重。
什麽飛角、雁行、雲龍、鋒鏑、勾月……
每一種軍陣,都是在反覆的訓練之後,將軍陣的各種變化刻入本能,才有可能應用到戰場上。
當然,齊軍的基礎軍陣都是統一的,定期優化升級。
那五千名戰卒,也不需要薑望從頭開始訓練。
門客白玉瑕才華橫溢、武略不俗,親衛統領方元猷忠誠踏實、任勞任怨。
兵練得極好,
兩百名近衛散入營中,起到了很好的中樞作用。
再加上薑望幾經大戰,已經有豐富的戰場經驗,不僅看過豬跑,還吃過不少豬肉,照著兵書按圖索驥,幾天磨合下來,倒也像模像樣。
但真正帶兵的才能,永遠不可能在自家營地裡練成。
薑望這邊營地裡剛有了個粗糙的樣子,便有兩道軍令同時傳來。
其中一道軍令是通知他,他這幾天的用心治軍,算是過關,可以出征。
但不夠優異,本著對出征戰士負責的原則,須得削額。
原話是——“兵事粗疏,非五都統之才,削額兩千。
”
以大齊九卒為例,都統掌軍一千,五都統之才即是掌軍五千的兵事人才。
祁笑不知何時抽空來檢閱了薑望的治軍,並且給出評判,直接軍刀一裁,削掉了他兩千的兵額。
薑望雖然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丟的分,但也沒可能質疑這樣一位當世名將的判斷,更不可能挑戰軍令。
隻能乖乖看著傳令兵調走他這幾天用心訓練的戰卒。
兩千士卒被抽走,偌大校場頓時空了一半,那滋味著實不太好受。
方元猷甚至在那裡掉眼淚,挺糙個漢子,眼睛通紅。
薑望看了他一眼,認真地展開第二道軍令——
【三九二二-海事軍令-三都統薑望-零壹。
目標:協防丁卯區域第一浮島
期限:三日。
】
薑望來到決明島的第四天,祁笑命他帶兵進入迷界。
六月二十二日子時之前未至,即為失期。
迄今為止,隻上了一課,他與祁笑,也隻見了一面。
“整隊,一刻鍾之內,做好出征準備。
”薑望收起軍令,聲音平靜。
“整隊!
”方元猷抹掉眼淚,怒聲宣吼。
整個校場,人如江河分流,迅速而有序地退場,頃刻散盡,各具武備。
其時也,海闊天垂,風低旗卷。
緊張肅殺的氣氛,從未離開決明島。
薑望問:“方元猷,你掉什麽眼淚?
”
方元猷全身著甲,半跪下來:“末將無能,有負大恩!
您名揚天外,雄魁海內,安能受兵額半削之辱?
若是白先生輔佐您,必不至此!
”
“本侯於兵道是門外漢,這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情。
”薑望平靜地道:“削兵額是祁帥對我兵事能力的判斷,也算不得辱。
正是因為本侯兵事平平,才要來祁帥帳下學習,不是嗎?
起來!
休作此小兒女態。
”
方元猷立即站起,甲葉撞響,全是不甘。
所謂主辱臣死,他完全覺得,薑望隻能稱三都統,是他和兄弟們平日努力還不夠。
無論在夏地,在妖界,還是在什麽地方,侯爺到哪裡不是備受尊重?
反倒是正兒八經領著他們這些親衛上戰場了,卻連五都統都做不得。
他太平庸,太擔不起侯爺的信任!
薑望走上前,伸手理了理這漢子的衣甲:“元猷,我印象裡你沒有這麽脆弱。
齊夏戰場上,咱們威風得緊。
破錫明時,你在我身後。
掃會洺時,你為我翼護。
如今這是怎麽了?
是想為本侯遮羞麽?
”
齊夏戰場上的一幕幕,如海潮般湧上心頭。
追隨著得勝旗,在血與火之中縱馬……
方元猷許多話哽在喉口,可是嘴笨,說不出來。
薑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若你覺得本侯沒有得到足夠的尊重,那就帶著兄弟們好好表現。
”
他眺看島外,看著無垠的海,聲音也隨之遼闊:“校場上沒能拿到的,我們在戰場上拿。
”
這一刻方元猷看著他,是真真切切看到了一位立在東國之巔,掌握威權,雄握萬裡的大人物!
而不僅僅是齊夏戰場上那個勇武無敵的年輕將軍。
緊握的拳頭抵在心口,他確定這就是他此生追隨的旗幟:“末將……領命!
”
……
……
武安侯帶甲三千,乘樓船“飛雲”離島。
此船配有棘舟兩艘,射月弩三架,絕對算得上是決明島的主力樓船。
射月弩本是弩車形製,是攻城拔寨的大殺器。
拆掉車身之後,直接將弩固定在樓船上,更令海族聞風喪膽。
自決明島東去不足三千海裡,便是風狂浪疾的“死亡海域”。
當然那隻是海民的叫法。
與海族搏殺的戰士都清楚,所謂的死亡海域不過是風浪大些,便是一天到晚起龍卷,也死不了幾個人。
真正血流成瀑河、魂落如颶風的死亡之域,要在穿透這片海域之後,才能見得。
駕狂風、馭駭浪,齊國工院所創造的巨大樓船,像一塊厚實的陸地在海中平移。
薑望負手立在船頭,直面風浪。
說起來他第一次去迷界,過程並無什麽體驗,崇光真人拎著他,光移物轉,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到了。
離開的時候則是乘的暘谷的灼日飛舟,險遭血王一拳滅頂,驚魂難定,更談不上感受。
唯獨這一次帶兵出征,才是真正的觀風聽浪。
他喜歡這種自握命途的感覺,無論將要面對何種風雨。
我又何嘗不是風雨?
!
倏然間一道紅光劃破長空,洞穿沉雲晦雨。
薑望赤眸一亮,在那赤舟之上,看到一個熟人,當即喚道:“符兄!
”
灼日飛舟上坐著的三十幾個人齊齊回頭,氣質肅殺,顯然都是暘谷修士。
為首的自飛舟躍下,落在薑望身邊,赫然正是符彥青。
“你這麽快就出海?
”他將濕漉漉的長發往後抹,聲音在狂風驟浪裡依然清晰。
“練兵雖然練得不怎麽樣,也總歸要去戰場上試試成色。
”薑望回罷了,反問道:“你呢?
怎麽這時候去迷界?
”
符彥青長期在迷界歷練,能以彼時修為在迷界贏得的一切,都早就贏得。
在道歷三九一九年,差不多跟薑望同時間回到近海群島,開始謀求神臨。
這些薑望是知曉的。
前幾天更差點旁觀他挑戰陳治濤的一戰,想是在近海群島發展得相當好。
符彥青道:“我一直在迷界,隻是這次特意回來找陳治濤,驗證自我而已。
”
他的眉峰很冷,看起來不像玩笑,故讓薑望有些尷尬。
“近海群島這兩年,應該是有很多機會的。
”薑侯爺若無其事地道:“我以為符兄會在鎮海盟裡大展拳腳呢。
”
“統合近海力量,從長遠看當然是好事,短期看也產生了很多發展機會。
鎮海盟權柄重,資源多……但我還是習慣了在迷界的生活。
”
符彥青搖了搖頭:“不能說習慣,其實待了那麽久,還是很難習慣。
畢竟那地方與現世規則不同,不僅要對抗海族,還要時時刻刻防備該死的異化。
”
他歎道:“隻是我總覺得……我是屬於那裡的。
在近海待不住,也不知是因為什麽。
”
薑望也有些感慨:“可能是因為……”
符彥青道:“可能是因為我特意回近海挑戰陳治濤,卻沒能打成吧!
”
“嗐,這個陳治濤也不知怎麽回事,本來好好的,說不打就不打了。
”薑望認真地道:“我那天也等著看戲呢!
回頭你們再約,記得叫我一聲。
”
符彥青扭頭看了他一陣,終是道:“大齊國侯這個位子……是挺鍛煉人的。
”
回想那時候放債。
姓薑的還很質樸。
丁校尉說多少就是多少。
若現時是彼時,那還不得全賴了?
大齊武安侯好像完全聽不懂弦外之音,自顧問道:“符兄現在應當也自掌一島了吧,還是在丁未區域?
”
此次行軍的目的地,是在丁卯區域。
這個編號難免會叫薑望想起他奮戰過的地方,曾經由暘谷修士坐鎮的、以一浮島敵五海巢的丁未區域。
想起那個跟他說迷界人族皆袍澤的丁景山。
也理所當然地會想起那架璀璨星橋。
時光荏苒,年又一年!
“丁未區域已經沒了。
”符彥青道。
薑望愣了一下:“怎麽會,那時候不是已經與浮圖淨土相接?
”
他還記得在浮圖淨土遇到的兩個暘谷修士,記得浮圖淨土完全為人族所有,暘谷、釣海樓、決明島,都在彼處設有據點。
有浮圖淨土支持,丁未區域怎麽也不該出問題才對。
符彥青看著遠處:“那一次界河變化,除了浮圖淨土之外,丁未區域還接上了娑婆龍域。
”
薑望還是第一次聽到‘娑婆龍域’這個名字,但也大概能猜到它是什麽地方。
那麽多人的奮鬥,堅守,死戰,一朝成空。
除了歎息,並沒有什麽其它的可說。
“那,丁島主現在在哪裡?
”他問道。
在直面狂風、不斷撞碎驚濤的船頭,符彥青平靜地說道:“死了。
”
死了。
沒有任何別的修飾,沒有任何渲染。
就隻是簡單的一句死了,讓人感受到巨大的空茫!
回想第一次見到丁景山,那時候他盤坐在山巔。
回想起他神魂受創,丁景山毫不猶豫地送來一杯魂玉靈液,更毫不客氣地收費十兩迷晶。
丁未浮島太需要資源。
丁景山精打細算,丁景山巧取豪奪,丁景山以為他是名門弟子獅子大開口,丁景山沒有強者風範……丁景山在海族大軍圍島之時,堅決不肯交出他薑望。
丁景山死了。
“你知道這座山叫什麽名字嗎?
”
“這我倒是不知。
”
“此山無名,此山不必有名。
你知道為何如此嗎?
”
“晚輩不知。
”
“因為它隨時會消失。
不是傾倒,是消失。
所以沒有取名的意義。
也不僅僅是這座山,而是這座島,島嶼上的所有人……是的,你看到的就是迷界。
”
是的,這就是迷界。
薑望感受深刻。
沉默一陣後,薑望道:“方才我過來的時候,看到好些隊伍往迷界去,並無旗幟……迷界現在散人很多麽?
”
猶記得在前幾年的時候,來迷界的除了決明島、釣海樓這些長期承擔海疆防務的勢力。
大多數散人都是被丟來洗罪的,如梁上樓褚密,如他薑望。
但現在陸續趕往迷界的修士,顯然很多都是自由的。
“是比以前多了不少。
”符彥青道:“主要是去年的時候,太虛卷軸開放了海疆協防任務,獎勵非常豐厚,吸引許多修士前來。
在事實上的確緩解了一部分的防務壓力。
”
太虛幻境鋪設到近海群島,已經是前幾年的事情。
薑望還有印象。
那時候近海群島一個默默無聞的宗派滄瀾派,有一個默默無聞的弟子花滿樓,成為了太虛使者。
不同於他和重玄勝利用太虛角樓大肆斂財,花滿樓直接把太虛角樓貢獻出來,將之與海勳榜的獎勵掛鉤,以吸引更多修士參與海疆戰鬥。
彼時兩位太虛使者之間的鮮明對比,還引得許多人痛罵重玄勝。
薑望自妖界回返後,也是東奔西走,未有閑時,倒是沒有怎麽關注過太虛卷軸。
想起自己二階衛海士的勳名,又問道:“太虛卷軸和鎮海盟的海勳榜,不存在衝突麽?
”
符彥青看了他一眼,終是道:“海勳榜獎勵再豐厚,也終不如太虛幻境影響力廣,傳揚不了太遠。
早就同太虛卷軸合並了。
”
連常年在迷界廝殺的符彥青,都說太虛幻境影響力廣。
太虛幻境真是出息了……
薑望默默地勾連太虛幻境,展開太虛卷軸,找到海疆協防任務,看到列名此處的海勳榜——
海勳榜副榜第一,重玄遵。
他在外樓境創造的勳績,至今未被哪個外樓修士超越。
海勳榜正榜第一,重玄遵。
高踞魁首,拉開第二名很遠。
海勳榜正榜第二陳治濤。
正榜第三符彥青
……
正榜第九十七計昭南。
計昭南長期在妖界征伐,隻在道歷三九一九年的黃河之會前,來迷界磨過一陣槍,殺得碧海染赤,排名直到現在也沒掉出前百。
可見這位“人甲無雙”在戰場上的殺性之烈。
薑望終於知道了符彥青的眼神是什麽意思。
符彥青大約是以為,他薑某人故意提及海勳榜,是在炫耀齊人武勳。
真看錯人也!
本侯又沒上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