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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1395章 驗屍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4617 2024-04-30 15:06

  第1395章 驗屍

  今日的都城巡檢府,異常安靜。

  哪怕大門前就有很多人。

  形形色色的人,都沉默站在巡檢府門口。

  腰間都懸著青牌。

  薑望今日出門也將自己的四品青牌懸上了,就掛在妹妹送的白玉旁。

  青牌稍大,白玉稍小。

  疊在一起,青白兩色分明。

  薑望一眼就看到了頭戴青色方巾的林有邪。

  她仍然穿著男裝,獨自站在人群角落。

  也有人試圖在寬慰她什麽,但她面無表情,眼珠子都不動一下。

  更多的人則默默跟她保持距離。

  四大青牌世家固然是青牌體系不能抹去的歷史,固然對青牌體系的建立和發展,有著不可磨滅的貢獻。

  但它終究消逝了。

  放大到整個青牌的歷史中,四大青牌世家的貢獻,值得所有青牌捕頭的尊重。
但具體到青牌體系內部,在切身的利益分配裡,當然也少不了鬥爭。

  何以林有邪能夠輕易坐上巡檢副使的位置?
當然是四大青牌世家的餘蔭。
哪怕沒有把握太多實權,畢竟在職級上,已經和楊未同同階。

  青牌世家的瓦解,客觀上就是釋放出了更多的位置,給了其他人更多機會。

  所以從前幾日厲有疚受剮刑,到今日烏列的死,於很多人而言,喜憂還很難說。

  林有邪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她並沒有看到薑望,或者說,她誰都沒有看。

  烏列死了,對青牌體系中的人來說,是少了一個標識般的存在。
是青牌體系之中,一段傳奇的謝幕。

  唯獨於林有邪而言,她失去了最後的親人。

  薑望同鄭商鳴走進人群。

  這是迎棺的人群。

  北衙都尉鄭世當然是站在最前面,不怒自威,領導著整個北衙。

  薑望一走過去,人群就默默移動,讓開了鄭世旁邊的位置——這即是如今的北衙裡,人們默認的、薑望所應該在的位置。

  北衙都尉之子鄭商鳴,也隻能站在他們後面。

  薑望走到了那個位置,卻沒有停下,而是繼續往前走。

  嘴裡道:“林副使,怎麽不站過來?

  人群分開一條路來,這條路的起點是薑望,終點是林有邪。

  木然的林有邪,這時才恍惚察覺了什麽,扭過頭來。

  隻看到大步走進的薑望,和那隻伸過來的手。

  她下意識地一讓,自然沒能讓過。

  薑望已經抓住了她的小臂,就這麽拉著她往人群前列走,

  走到哪裡,哪裡就有路。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和薑望一起,並肩站在最前列。

  鄭世對此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人群也都緘默。

  薑望的手已經松開了,林有邪卻仿佛還能感覺到,鉗在手臂上的那種力量。

  其人穿越人潮向她走來的那一幕,印在她的恍惚中。

  盡管當時她的第一反應是避讓,可是她的眼睛記得清清楚楚……這是在疏冷的、崩塌的世界裡,唯一一隻向她伸過來的手。

  烏列的屍體,在被發現的第一時間,就送回臨淄。

  他的死因,直到現在亦無定論。

  烏列已經自青牌離職,身上無職無份,人又死在海外……

  都城巡檢府又能以什麽名義立案?
以什麽資格去查?

  甚至於……誰願意去查?

  烏列解下青牌,在獲得自由的同時,也失去了庇護。

  說句難聽的,他私自調查齊國名門大澤田氏,本就是取死之道。

  田氏真想辦法殺了他,誰又能說什麽?

  早前田煥文在海外對烏列出手,烏列也隻能避讓鋒芒,逃回齊境。
也沒見都城巡檢府這邊,有誰出頭去敲打一番。

  當然,說一千道一萬,烏列畢竟是在青牌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名捕。

  隻看今日有多少人迎棺,便可見其分量。

  兇手若真是大澤田氏,難免會激起整個青牌體系的敵意。
或許不能直接為烏列之死做點什麽,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少不了有些針對。

  想來烏列之所以能夠獨自調查大澤田氏這麽多年,卻始終安然無恙,除了他自己的謹慎,也少不了大澤田氏的投鼠忌器。

  總而言之,對大澤田氏來說,擅殺烏列,是一件不會立刻產生嚴重後果,但一定有深遠負面影響的事情。
不太符合近些年來大澤田氏低調的行事策略。
(拋開田安平來說,近些年大澤田氏的確是低調非常。

  因而兇手是誰尚未可知,也未見得就一定是田家。

  那麽問題又繞回來了……誰去查?

  薑望靜默站在人前,忽然想起一事來,傳音問鄭商鳴:“田安平還有多久破封?

  鄭商鳴有些遲疑地道:“他殺柳神通,是在元鳳四十六年……算起來,明年才滿十年。

  顯然這位鄭公子也有近似的思考,烏列突然被殺,一代名捕浮屍於海,這種不管不顧的風格,太像那個瘋子了……

  薑望松了一口氣。

  他不確定上一次在七星谷,田安平是否看到了自己。
但這樣一個危險的人物,總歸是讓人不安的。

  不過這點不安也隻是輕輕掠過,隨即又開始修行。

  真到需要面對的時候……

  他會面對。

  一群青牌體系裡有名有姓的人物,緘默著在巡檢府大門前等候。

  這一幕讓北衙附近幾條街道都很緊張,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連貨郎的叫賣聲都不曾響起。

  北衙都尉鄭世,忍不住看了旁邊的薑望一眼。

  在場這麽多迎棺的人,懷著各異的心情等待。

  忐忑有之,悲傷有之,憤怒有之。

  總歸都壓製著。

  唯獨這位當下最耀眼的年輕天驕,竟然是在修行。

  旁人看到的是勤奮,他看到的是清醒。

  人群之中保持自我的清醒。

  薑望很顯然是一個有著明確目標,非常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的人。

  此前鄭世還很有些想不通,為什麽這個年輕人會拒絕北衙都尉的位置,這會倒是能夠明白一些了……

  終是路不同。

  當楊未同親自架著馬車駛來時,已經是深夜。

  “我在海上接到烏老,在天府城要了一副薄棺暫時裝殮,一路馬不停蹄……”這位朝議大夫易星辰的門人,帶著一身仆仆風塵,這樣解釋著。

  鄭世隻是沉默地走到棺木前,將棺蓋輕輕推開,低頭看著棺木裡的人。

  “烏老……”他長歎一聲:“回家了。

  巡檢府府衙前圍滿了人。

  幾乎所有的青牌捕頭都面帶哀色。

  真要說起來,在青牌體系中奮鬥了一些年頭的人,誰沒有受過烏列的指點?

  甚至有人忍不住哀泣出聲,有人默默垂淚。

  樂見於大廈崩塌的人當然有。

  暗自發誓有朝一日要查出真相為烏老報仇的,也不乏有之。

  但在這人人悲戚的氛圍中,有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

  “我要驗屍。

  人群之中,唯獨林有邪面無表情。

  楊未同看著她道:“驗屍當然是要的。
烏老的死,總要有個說法。
我們就是做這個的,但……”

  依照約定俗成的規矩,一般不會讓與死者親近之人負責驗屍。
因為情緒波動太大,很容易導緻結果的偏差……至少不能第一個驗,免得結果不客觀,還破壞了一些線索。

  林有邪當然知道規矩。
但她隻是重複道:“我要驗屍。

  她的眼神太堅定,太執拗。

  在場有不少人,都可以說是看著她長大的。
看著當年那個小女孩,是怎麽一步步長成今天的樣子。

  整個北衙,她現在誰也不相信。

  可誰能不理解呢?

  楊未同於是沉默。

  鄭世歎了一口氣:“讓她驗吧。

  林有邪於是走到近前,低頭看了屍體片刻,伸手將棺蓋合上了。

  臉上依然不見什麽表情。

  不見哀傷,沒有眼淚。

  薑望默默走上前去,把這副棺材托舉起來,轉身往北衙裡走:“我幫你打下手。

  林有邪沒有說話,隻默默跟在他身後。

  人群為他們讓路。

  兩人一棺,徑往停屍房而去。

  去往停屍房,要經過北衙監牢,這條路薑望已不是第一次來。

  托舉著棺木,走過那光禿禿的鐵屋。

  不多時,鄭商鳴跟了上來。

  驗屍的時候有人旁觀是應有之義。

  在薑望和林有邪立場一緻的情況下,肯定是需要第三個人來監督的。

  與他們一同負責馮顧案的鄭商鳴,顯然是最好的選擇。

  這其中的分寸,非是鄭世這樣的人物,不能夠拿捏準確。

  盡管他們三個都算得上是青牌體系的中堅力量,輪值停屍房的捕頭還是認真記錄了烏列的屍體狀態,並且請他們三人簽字畫押,而後才為他們打開了一間單獨的停屍房。

  巧合的是,這間停屍房恰恰在薑望上次來的那間停屍房對面。

  如果不曾上鎖,兩邊都門戶大開,從這裡應該可以看得到馮顧的棺材。

  薑望很是看了那捕頭幾眼,才將手裡托著的棺木放下來。

  說起來,停屍房裡的這兩具屍體,都是因為同一件案子而死。
也都是從當年掙紮到現在,算是死在同一時期。

  馮顧的棺木和烏列的棺木相對,像是冥冥之中,有某種默契存在。

  待停屍房的捕頭離開,鄭商鳴才隨口解釋了一句:“規矩所在,嚴格些也是正常,並不是針對誰,薑兄萬勿介意。

  “這有什麽好介意的?
”薑望扯了扯嘴角:“我隻是好奇,這裡這麽嚴格,那上次那個人是怎麽混進來的?

  鄭商鳴沉默了片刻,隻好道:“上次混進來的那個人叫祁頌,他有一個叔叔,叫祁懷昌。

  之前說起這件事來,他隻是以養心宮的名頭含糊帶過,沒有說具體是誰。

  沒想到薑望這麽記仇,找到機會就追問。

  他與薑望雖然路不同,注定成不了摯友,但也不想破壞現有的交情。
相較之下,把祁頌的消息丟出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祁懷昌也是掌握實權的巡檢副使之一,在北衙的地位不比楊未同低,安排個把人進停屍房,實在是很簡單。

  “哦,祁副使!
”薑望點點頭,表示明白,就不再說話。

  而林有邪這時候已經再次打開棺材蓋,讓烏列的屍體,完全暴露在空氣裡。

  這是她非常熟悉的一張臉。

  因為太熟悉,所以此刻顯得陌生。

  自她有記憶起,烏爺爺就是老人的樣子。
這說明他成就神臨的時候,就已經不年輕。

  但往日的那種“老”,精神矍鑠,掩蓋不了磅礴的力量,和那股打破一切的執著。

  現在卻是乾巴巴的,像一圈樹皮,纏著一根朽木。

  神臨至死而朽。

  停屍房裡有專門驗屍的工具,就放在石台旁。

  但林有邪隻是默默從儲物匣中,取出自己漆黑色的小木箱。

  抽出第一層抽屜,選了一雙手套,慢慢戴上。

  然後抽出第三層,在五花八門的刀具中,選了一柄兩寸長的尖頭小刀。

  再關上木箱。

  整個過程非常平靜。

  現在,她的小刀拿在右手,她的左手則慢慢解開了老人的衣物,輕輕按在左側肩窩上。

  眼前這具乾瘦的屍體,和隔著手套依然能感受到的冰冷,在無聲對她描述著事實——

  那個說“我循我的‘法’,我行我的道。
諸事不顧,人鬼不避”的人,已經不複存在了。

  你的“法”在青牌,你的“道”,在三刑宮。

  若真是“諸事不顧”,為何要因好友的死,放棄在北衙擁有的一切,獨自追尋這麽多年?

  若你是“人鬼不避”,怎麽從小到大,視我如己出,照顧我這麽多年?

  有那麽多問題,隻能放在心裡,且永遠不會再有答案。

  林有邪是沉默的。

  所以說追逐真相的意義到底在哪裡?

  追尋真相到底是為了什麽?

  為了一個親人的冤屈,失去另一個親人嗎?

  面對眼前這具屍體,她第一次懷疑她這麽多年來所走過的路。

  薑望和鄭商鳴亦沉默,隻等著她的動作。

  林有邪沉默著落下第一刀,刀尖自肩窩刺入,進了一寸二。
她熟練地往斜下一拉,劃了一個半弧。

  小刀輕輕一挑,刀口撥開,筋肉紋理分明。

  她認真看了看,記在心裡,便將這剖開的肉撥回去。

  簡單地清洗過後,將這柄小刀收起,取了一隻半透明的細錐,隻比鐵釘微粗,但有五寸長。

  左手食指中指在屍體側腰上略走了幾步便按定,很自然地一錐紮了進去……

  薑望和鄭商鳴默默看著林有邪,完成了所有的驗屍工作。

  從頭皮到腳趾,從外膚到內髒,沒有放過任何有可能的線索。

  她是如此平靜。

  動作乾淨精準,毫不拖遝。

  即使用最挑剔的眼光,也找不出一點錯處。

  默默在心裡記下屍體各方面數據的鄭商鳴,不得不為這高超的技藝而驚歎。
相對於薑望,家學淵源的他,更能看明白“本事”。

  而他看向已經在收木箱的林有邪,其實更驚訝於她在這個過程裡的平靜。

  “你今天吃藥了嗎?
”薑望輕輕嗅了嗅,忽然問道。

  林有邪愣了愣,收刀的手停在那裡。

  原來她忘記了恐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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