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歷七三三年的秦國上生典獄官,再次成道的冬皇之軀,被雪國太祖一把就捏碎,這一幕令雪原更靜。
永世聖冬峰,仙宮,閣樓,懸空的五城與五棺……拋開這些瑰奇,在這萬裡雪域,真正磅礴的,是越來越多的蘇醒的“甲士”。
他們穿著道歷新啟年代的雪國戰甲——當然是有些過時了的,既笨重,防禦力也不夠,更不能如那些最先進的戰甲般,甚至可以呼應兵陣,減少戰士的血氣損耗。
他們幾乎是憑借本能,尋找著記憶裡的站位——這些站位所代表的兵陣,或許已被時代埋進故紙堆。
戰盔下他們的眼睛,迷茫地觀察世界。
這個世界對他們來說,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雪,陌生的是雪以外的一切。
但是無妨。
雪國本來就是落後於時代的。
他們的體魄仍然算得上雄健,他們正在蘇醒的意志,並不輸於當代戰兵。
茫茫雪域中無數“歸來”的戰士,齊整整地列陣,在遼闊天地間像螞蟻一樣渺小,也像螞蟻一樣聚集。
戰爭是他們的生活,雪域是他們的家園。
如呂魁武般與祖皇帝一起休眠的將軍們,正通過簡單的指令,不斷微調軍陣。
像是沉眠已久的巨人,先從手指開始活動。
血液泵流,氣息複蘇,戰士們的眼神逐漸清明。
蒼茫雪域中的古老帝國,正在以可怕的速度醒來!
而洪君琰一眼逼出許妄和王西詡,卻沒有再出手,將他們趕盡殺絕。
一個偽裝成許秋辭轉世身的寧道汝,應該在秦國忍受的範圍內。
許妄或王西詡折了,有可能讓秦人不顧一切。
身在高空,龍袍飄卷,遙望雪域,洪君琰的視野仿佛容納所有人,又仿佛……隻是看著遠方。
他說道:“秦人之強,天下皆知。
荊國之惡,叩關千年。
景國第一,新啟至今!
朕誠知雪國一域,難抗天下。
昨日之雪國,傾覆在旦夕!
人之將死,奈何以忠義求之?
”
他負手步空如龍行,虎視江山:“窮而兼濟,雖聖賢難當。
天下又有幾個聖賢,豈能盡生於雪域?
故在今日之前,有降秦降荊降景者,既往不咎,此為國書第一條!
爾等自行銷毀證據,不必自傷。
”
不是秦國的底牌,他不想看了。
而是有些“牌”看到了,就不能不處理。
傅歡選擇了恰當的時機,他也以力量把握根本,掀翻一切謀劃。
但雪國的情況,的確是觸目驚心。
譬如凜冬仙術是如何洩露的?
有關於許秋辭的詳細情報,是怎樣流出?
寧道汝要完全複刻許秋辭的身份,沒有熟悉許秋辭的人幫忙,怎麽可能做到!
要在寒蟬冬哉仙陣裡做手腳,影響他洪君琰的回歸,方方面面,豈冬皇一人能為?
寧道汝成為冬皇之後,已是雪國實質上的第二號人物,偌大的雪國,又有多少人,歸附其下?
這根本不能深思!
洪君琰以雪域皇帝的身份,公開表示不追究既往,才真正抹去人心惶惶。
雪國積蓄數千年,可以說已經不缺人口,但不能盡用舊民。
“新民舊民,皆為一體。
過去種種,盡已成昨!
諸位——”洪君琰注視他的臣民:“現在是新生的雪國!
”
魏青鵬握拳高舉——“吾皇永壽!
”
整個雪寂城,整個極霜城,整個雪原——
“永壽!
”
“永壽!
”
“永壽!
”
雪域軍民之聲,山呼海嘯。
所有見證這一幕的,都必須認識到,雪國的崛起已經是不可阻擋。
洪君琰歸來,帶回來的不僅僅是他的巔峰力量,還是當年一群人在西北舉旗的壯志雄心。
但秦人此來,難道就是徒勞走個過場?
如此霸國,難道對洪君琰的實力沒有預期嗎?
洪君琰看著雷海上的許妄和王西詡,然而許妄和王西詡的目光,卻看著冬皇被捏碎的地方。
於是洪君琰也挪回視線——
在冬皇被捏碎的地方,開著一朵花。
三苞並蒂、分為黃紅白三色,蕊光如夢,使人見之而忘憂。
現場認得此花的人並不多。
而薑望早就親眼見過!
柴胤與嬴允年當初所爭之至物——三生蘭因花!
花開在此時。
一隻乾乾淨淨的手探將出來,將此花接在掌中,而後才自此手,描繪出一個具體的人。
這人像是一個白面書生,穿著普普通通的常服,五官柔和,氣質溫潤。
本來劍拔弩張的兇惡氣氛,因為他的到來,變得十分和緩。
人們的殺意,無聲無息散了乾淨。
他拈著天下至寶三生蘭因花,姿態隨意,像是郊遊時隨手采下的一枝。
笑吟吟地看著洪君琰:“好久不見,洪兄!
”
雷海之上的許妄和王西詡,一時都低頭,以為敬禮。
洪君琰臉上第一次出現凝重的表情,雖著雪龍袍,有天下之尊,卻並不能在此人面前顯現貴重。
“嬴允年。
”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叫出這個名字:“我早該想到,這一局有你——不,這一局是你在下。
”
許妄先前說,洪君琰沒資格見大秦皇帝,當然是純粹的叫罵而已。
如洪君琰、嬴允年這般站在現世之巔的存在,怎麽可能沒有接觸過彼此?
嬴允年長得實在不像一位君王,尤其不像開國皇帝。
他一點都不威嚴,也不霸氣。
他長得很好,但是給人一種不經風雨的感覺。
此刻他與洪君琰相對,也完全沒有劍拔弩張的姿態,隻是笑道:“慚愧,我確實是借勢布了一局。
”
“你是寧道汝?
”洪君琰問。
“不。
”嬴允年舉起手中的花:“是這朵三生蘭因花的‘現在’,它才是寧道汝。
”
洪君琰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恍然,他自嘲般地搖了搖頭,沉聲道:“看來我成全了你。
”
這兩人在打什麽啞謎?
薑望本來看得就懵,這會聽得更懵了。
但他現在畢竟成熟謹慎,也不吭聲,懂不懂的先記下再說。
萬萬沒想到,旁邊的鍾玄胤卻出聲打斷這‘老友會’:“兩位太祖!
可否說得明白些?
什麽現在寧道汝,什麽成全?
”
嬴允年和洪君琰的目光都看過來。
鍾玄胤擡了擡手裡的竹簡和刀筆:“吾代表太虛閣在此記事,秉筆直書!
但恐不知真相,妄書漏刻,引後人誤解。
既然當面,兩位如若方便,還請說清則個。
”
薑真人聽在耳中,這位同事分明是在說——你倆要是不說清楚,可就別怪我瞎編了。
一大把年紀了,是如何這般勇啊。
他伸手在後面扯了扯鍾玄胤的腰帶,提醒老真人謹慎,老真人動都不動,其意甚堅。
洪君琰道:“他是司馬衡的弟子。
”
嬴允年亦恍然:“原來如此,是說這風格很相熟!
”
這位傳奇倒是好脾氣,頗為認真地講說道:“寧道汝其實並不存在,是我利用三生蘭因花的‘現在’花,所創造的人物。
他的言論、選擇、氣質,性格乃至性別,都隻為他自己的目標而構建——當然,現在,他真實存在了。
”
嬴允年說著,摘下一片花瓣,輕輕彈指,使之落於永世聖冬峰山,言曰:“謝哀還歸雪國。
奔波一程,履險長夜,辛苦!
”
那片花瓣在傅歡旁邊輕輕落下,輝光暈開。
擁有琉璃般易碎美感的謝哀,便被傅歡接住了。
其人雙眸微閉,仍在沉眠,但呼吸平穩,命征活潑。
傅歡顯然也沒有想到,謝哀還能回來。
一時表情複雜,又喜又憂。
喜的是徒弟謝哀還活著,而被“三生蘭因現在花”用作身體的經歷,無疑是她往後修行中,豐厚的資糧。
憂的是,這般毫無煙火氣的嬴允年,在今天之後,恐怕已經靠近、甚至走到那一步了……
好似春風過雪原,花開不同枝。
人們有各自的心情,但都緘默,如新芽在雪中。
嬴允年意態平和,繼續道:“我創造了寧道汝,但我並不幹涉他的選擇。
他有他自己的認知和思考,有他的計劃和選擇。
當然,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要借假修真,讓他真實存在。
”
洪君琰的臉上不見表情:“寧道汝說他生於道歷一一九年,也就是說,我休眠才五年,你就盯上了我。
”
嬴允年略帶歉意:“你知道的,當年這三生蘭因花,我搶到了半朵現在,和整朵過去,在此基礎上眺望未來。
你的爭霸未來計劃就在眼前,我很難不心動。
”
“洪星鑒,你記住。
”洪君琰淡淡地道:“不要以為講禮貌的就是好人。
有的惡人還會跟你道歉呢!
”
洪星鑒不敢說話,也不敢不說話,低下頭表示自己記住了。
嬴允年隻是微笑:“所以寧道汝之前是在騙你,之所以他化身冬皇後,還要推動你回歸。
是因為我的要求——我很願意幫你回歸,也很願意成全你的‘爭霸未來’計劃,真是宏偉的想法!
”
洪君琰不置可否,隻問:“他還騙了我什麽呢?
”
嬴允年略想了想,說道:“因為三生蘭因現在花的力量,以及我的一點點幫助,寧道汝一出現就是洞真,很快又衍道。
但世上沒有無根之木,沒有無源之水。
他連身份都沒有,還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人。
在道歷七三三年,上生典獄官‘蛇首’挑戰唯我劍魁,回國後身死。
寧道汝便替了這個身份。
他說他就是‘蛇首’,也是騙你的,隻是為了讓你相信寧道汝真實存在。
”
洪君琰道:“然後這位學識淵博的史學先生,也成為寧道汝這個身份的證據一環。
”
鍾玄胤轉書刀不停,如若未聞。
嬴允年道:“冬皇什麽時候死不重要。
她是以寧道汝的身份死,很重要。
所以我必須要感謝洪兄,你的力量,位格,給了她最大的成全,讓寧道汝真實存在。
”
他的道謝不是那種輕飄飄的禮貌,而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誠懇。
洪君琰幾乎無法分辨,這聲感謝是不是嘲諷。
而嬴允年又道:“其實不止是洪君琰的成全,在場這麽多人,都是見證,你們的注視,都在成全寧道汝這個身份。
”
他看向鍾玄胤:“這位史家先生,落筆即有力,刻字即刻人。
還有這位當今最負盛名的年輕人——”
目光轉向薑望:“冬皇當時強行要留下你,就是希望你能旁觀她的變化。
你的視線很有重量,你是時代洪流的代表,她很需要你的見證,如此方能清晰地刻印在時代中。
我想她欠你一個人情,當然,我不確定她是否能夠知恩圖報。
因為我也沒有見過真正的她。
”
薑望開口道:“如果是冬皇這個身份的話,她不欠我的。
在神霄世界的時候,她救過我一次。
”
嬴允年溫吞地道:“這取決於你的感受。
”
他認真地表述完所有人的功勞,這才又摘下一枚花瓣,手指松開的過程,也像花的開放。
這枚花瓣在空中飄飄似舞,但終於落下來,化作一個削瘦的道衣男子,氣血如洪,氣息衝天,在空中連連踏步,欣喜若狂:“今日是新生!
”
這男子很快平複情緒,斂去強大氣息,對嬴允年躬身行禮:“謝道友成全!
”
從道歷一一九年,至如今道歷三九二六年,他也經歷了漫長的時光,才真正成為寧道汝!
他當然要感謝嬴允年的成全。
因為沒有嬴允年,三生蘭因花就隻是一朵花,他甚至隻是半朵,雖然至珍至貴,卻也隻有被吞服的命運。
他以寧道汝的身份死去,他這一生所做的事情、所歷的軌跡,在雪國爭霸未來這樣一個歷史大事件裡,得到歷史性的確認——三生蘭因花的“現在”,就已經真正完成。
嬴允年不必用一片珍貴的花瓣來確認他寧道汝的誕生,但嬴允年還是這麽做了。
這是他道謝的原因。
嬴允年笑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能夠相逢,即是幸事!
你若要謝,要謝太多人。
不必謝了,且在道上行!
”
寧道汝再次對他行禮:“道友成全了我,接下來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需要我去哪裡?
”
觀者心思各異……秦人又多一真君!
但嬴允年道:“我們是互相成全。
你生來自由,新生也當自由。
看這天下何等廣闊!
去也!
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就是你的方向。
”
寧道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彎腰一禮,轉身踏空而去。
放聲而歌,歌曰——
“此身天地一蘧廬,世事消磨綠鬢疏。
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
”
今日蝶化人,魚為鵬,扶搖九萬裡也。
薑望在太虛閣的飛簷上遠眺,隻覺此前所有關於寧道汝的印象,全都模糊了,隻有這個瀟灑自然的背影,像是一朵花的新生。
不知為何,其人漸遠後的天空,仿佛也開闊許多。
舍一片花瓣予新生,放一尊衍道得自由。
嬴允年仿佛無所求。
又或者……這些全都不在他眼中。
洪君琰看著這位他從來沒能看透的秦太祖,問出所有人最關心的那個問題:“這真是讓人難以想象的境界啊……所以你現在,要超脫了嗎?
”
嬴允年微微一笑:“超脫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
他將掌中那朵如夢似幻的花,輕輕握滅,握進掌心裡:“我已經準備好迎接那一刻。
”
……
……
……
“此身天地一蘧廬……”——黃庭堅《雜詩七首·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