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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2148章 此路不通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4831 2024-04-30 15:06

  第2148章 此路不通

  “苦覺何以罪天下?

  “苦覺如何至此?

  此刻薑望無法問苦覺為什麽死去了。

  他隻好問,苦覺為什麽不被尊重。

  苦覺玩世不恭,苦覺沒有半點高人風度。

  苦覺總在塵埃裡打滾。

  苦覺總是賤兮兮的沒個模樣。

  但這些,都不該是他被輕蔑對待的理由。

  他可是得享真逍遙的當世真人啊,他是與懸空寺當代方丈同輩的高僧,當年與他一起修行的,論佛法、論修為,有幾人能與他並論?

  然而他在懸空寺,幾乎是“查無此人”。
就連山腳下的信民,都不知世間有苦覺。

  這世上有視眾生如螻蟻的真人,有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真人,卻容不下一個遊戲人間的真人麽?

  以前薑望總覺得,無論被怎麽對待,那都是苦覺自己的事情,苦覺自有他與世界相處的方式,苦覺可不會被人欺負。
但現在……他再也不能跳起腳來罵人了。

  薑望能做什麽呢?

  在屢次寄信無回應的時候,他多次來懸空寺,通名求見,每次得到的,都是苦覺雲遊的消息。

  在擔心苦覺安危的時候,他溫和守禮,恭謹拜門——“請告知我苦覺前輩在哪裡。

  在成為太虛閣員的第一時間,他就來到懸空寺,閣員拜山,得到了苦覺的信。

  現在……他希望這個世界,給予苦覺應有的尊重。

  為此他可以挑戰所有人。

  他不是要與懸空寺為敵。

  他隻是作為一個弟子,一個晚輩,一個如徒如子的存在,替自己那從未喊出口的“師父”,去爭一口氣,爭一個名。

  因為苦覺已不能自己爭得。

  此身未入空門,但三寶山,是空門裡的家。

  暴躁的苦病真人沒有立即打出來,也沒有別的真人再出現。
周圍的僧侶,自然也沒誰去叫人。

  人們看著名滿天下的薑望在這佛門聖地按劍,看到的不是憤怒又或驕狂,而是滿溢了無法靜藏的悲傷。

  這個人,太難過了。

  冷面的苦諦真人沒有勃然大怒,他靜默在那裡。
嚴肅得如刀刻般的表情裡,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沉默。

  或許他也有很多的話想說吧!

  但是他什麽都沒有講。

  而後山門之中,有一聲愁苦的歎息,幽幽響起了:“既是為苦覺而來,又哪裡有什麽關卡讓你過?
薑施主,請入山門。

  苦諦於是側身。

  薑望盡量讓自己燦爛,但隻做得到面無表情。

  他直脊挺身,昂首按劍,大步而行,他代表三寶山在這佛門聖地龍行虎步。

  富貴不還鄉,發達不顯聖,對老和尚來說,該有多麽遺憾。

  三寶山的淨深。

  今日……衣錦!

  在眾僧侶複雜的目光中,他緊隨觀世院首座之後,踏進這佛門聖地開在現世的山門,走進懸空禪境。

  那巍峨的懸空巨寺、寶光隱隱的塔林、跨越萬古的梵唱……全都不能吸引薑望的注意。

  他默默地往前走。

  苦諦也默默地在前方帶路。

  沉默是古寺的回聲。

  再長的路,都有盡頭,走了再長時間,也無法定住心弦。

  可他莫名地希望,路更長一些。

  他寧願一直走不到盡頭。

  薑青羊身先士卒,薑武安勇冠三軍,薑閣老擔責天下,薑望他……不能勇敢地面對結局。

  但他終於來到懸空寺方丈的靜室外。

  房門也被苦諦無聲地推開。

  薑望往前走。

  苦命大師坐在一張長案後。

  案上隻有香爐一座,檀香三根。

  青煙嫋嫋,隱約了苦命方丈面上的褶痕。

  這位從來滿臉愁苦的胖大和尚,面上此刻沒有愁苦。

  今日他無法為蒼生悲。

  他隻是平靜地坐在那裡,像是已經坐了很多年。

  “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但是比我想象的要早一點。
”他如此說。

  薑望走到他身前,在長案前的蒲團上跪坐下來,與懸空寺的方丈相對,腰杆依然直挺:“便請方丈告知我,這一切是怎樣發生。

  苦命道:“我要從何說起呢?

  他搖了搖頭:“我無法置身事外,說一些看起來客觀的話,我這個遁入空門的和尚,無法不帶情緒地描述——”

  他擡起一根胖大的手指,遙遙點在薑望的眉心:“這一切,便請你自己去他的命運裡……看一看吧。

  薑望跪坐在香爐前,緩慢地……閉上了眼睛。

  ————————

  ————————

  “你娘的草鞋墊子爛雞蛋,三寸釘跳到佛爺的膝蓋上!
狗日的匡命,你還蕩邪統帥。
怎麽不把宗德禎蕩了!
當初他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多少人傾家追隨,要搏一個從龍之功,一群人打生打死好不容易打下了基業,他一扭頭自己跑上了玉京山——和尚都知道,塑成金身,不忘善信。
他是上山就忘本,一等一的沒良心,堪稱天下第一邪君!

  禪房之中,黃臉老僧半躺在地,一隻腳搭在另一隻腳上,一手摳著腳闆,一手時不時捶打地面,給自己助興添威。

  嘴裡是破口大罵,幾個時辰了都不停歇。
每罵到關鍵,就狠狠砸一下地面,砸出“砰”的一聲混響。

  砰!

  “宗德禎!

  “你個鑽黃泥的老王八,你鑽到你爺爺的褲襠裡了!
那麽愛吃這個,怎的不去茅坑!
幾千歲的老不死,欺負我這個小年輕。
還你娘的紫虛定神符,你要一點臉?
這麽多年白活了,半點長進都沒有!
佛爺要是跟你一般年紀,早超脫了也!
你又是國家體制又是玉京山,走什麽都走不通,知羞不知羞!

  “別罵了!
”禪房外響起苦病的聲音,雖是勸解,也洪聲如雷,倒更像是在跟他吵架:“罵多了懸空禪境也擋不住,紫虛真君會聽到的!

  “就是要他聽到!
”黃臉老僧在禪房裡怒氣衝衝:“這個狗娘養的要是聽不到,佛爺不是白罵了嗎?

  苦病道:“你別給山門——”

  “閉嘴吧你這病癆鬼!

”黃臉老僧無差別咒罵:“佛爺還沒罵到你呢,你以為你就是什麽好東西了?

你師兄被人使用卑鄙手段定住丟回來,你瞎了眼睛啊看不到?
你倒是拿刀砍他啊,不是降龍嗎?
你降的什麽土蚯蚓?
你是大公雞啊?

不跟別人拚命,跑到這裡來勸我,覺著佛爺脾氣好怎麽的?
什麽玩意兒!

  苦病嗓門雖大,但是罵不過他,悻悻然閉嘴,轉身就要離去。

  但禪房裡的黃臉老僧並不罷休:“放佛爺出去!
佛爺數到三,別逼佛爺罵狠的!

  “一!
二——苦命你這個死胖子!
你這肥頭大耳的死胖豬!
老子知道你在聽,別給我裝死!
一天到晚聽牆角,事到臨頭不吭聲,你配當這個方丈嗎?
你配嗎?
苦性不死,輪得到你?
死胖子!
站出來!
你再不出來,我就罵你師父了!

  苦命愁苦的聲音幽幽響起:“我師父不也是你師父嗎?

  黃臉老僧指天罵地:“好啊你這欺師滅祖的東西!
罵咱師父你都不在乎了!

  苦命不吭聲。

  “世尊!
”黃臉老僧又高聲:“世尊也不是個什麽——”

  “住嘴!
”苦命胖大的身形一下子撞進禪房裡來:“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你瘋了!

  一臉病瘦的苦病、非常嚴肅的苦諦,也都踏進禪房裡,嚴厲地看著他。

  他們這一輩師兄弟,還活著的,算是齊聚了。

  誰也沒有想到,黃臉老僧竟敢謗佛!
這簡直觸犯了修佛者的底線!

  “呵呵呵……”黃臉老僧從地上爬起來,滿臉無所謂,吊兒郎當地道:“佛爺早就瘋了,非止今日,你們是今日才知嗎?

  “我知曉你的心情。
但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我們都經歷了這麽多,都知道世事不會盡如人意。
即便修成了佛,很多事情也不能改變!
”苦命長歎一聲,愁苦的臉上,有些無法掩飾的疲憊:“山門傳承至今,你我都不能夠任性。
你不要再胡攪蠻纏。
紫虛真君這張符,已經算是警告——到此為止吧!

  “那就到此為止。
”黃臉老僧,擡起手指,一一指著他們:“苦命,苦病,苦諦。
你們聽好——”

  他用一種罕見的認真,平靜地說道:“從今天起,我正式脫離懸空寺,我們的師兄弟緣分,就到這裡。

  “你把懸空寺當什麽地方?
”苦諦怒道:“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說脫離就脫離,說回歸就回歸?

  “別跟我大小聲!
”黃臉老僧猛然指著他的鼻子:“沒大沒小!
師兄們說話,輪不到你開口!

  苦諦瞬間暴怒。

  苦命輕歎一聲:“你是認真的?

  “你們用他的好處,卻又不出手幫他。
口口聲聲佛緣善信,遇事就縮頭!
算什麽聖地!
當我稀罕待在這裡嗎?
”苦覺用手指著自己:“我!
苦覺!
今日脫離懸空寺,永不再回來!
此言天地共鑒,諸佛為證!

  “滾開!
”他大步從幾個和尚中間走過,還故意撞了苦諦一下,獨自踏出禪房去。

  一位真正脫離懸空寺的當世真人,懸空寺的確沒有再阻止他的理由。

  苦命和苦諦都不再說話。

  獨是苦病追了幾步,追出懸空禪境,追上雲空:“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要為淨禮想一想吧!

  黃臉老僧道:“淨禮已經長大了,懸空寺的未來都屬於他。
他是個命好的。
我現在要去救那個命苦的。

  苦病無言以對。

  “拿著!
佛爺要走了,留點墨寶給徒弟,不許偷看。
”黃臉老僧忽而甩了一遝信,砸在他懷裡:“等我家淨禮當了方丈,先叫他撤了你的降龍院首座,沒點眼力見!

  然後就這樣罵罵咧咧的……踏空而去了。

  ————————

  ————————

  呼,呼。

  輕風過長河。

  六道身影忽然出現,懸立長河上空。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個鶴發童顏、身形高大的老者,他皺住眉頭:“永鎮山河璽鎮壓了此方,氣息也很難捕捉了。

  “此言不妥。
”面容奇古的陳皮道士又開始反駁:“這個‘難’,是相較於什麽而言?
可有什麽標準?
你不能無緣無故就說難,說難也體現不了什麽。

  沒人理會他。

  身穿素色道袍的女冠茯苓,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氣息是不好捕捉,但我抓到了莊高羨的——他應該是打算在莊境翻盤,我們不如直接去莊國。

  靖天六友中看起來最年輕貌美,表情也最嚴肅的甘草,搖了搖頭:“對我們,對莊高羨來說,這都是太突然的一件事,本該在幾年後再發生,但對薑望來說,這就是他選擇的時機,為此他也肯定做了很多準備。
現在他都已經把莊高羨逼成這樣了,會允許莊高羨逃回莊國嗎?

  白術踩著一雙木屐,腳踏河波,風度翩翩:“不用著急,從這裡到莊國,就這麽一點路,慢慢跟上去就好。
你們難道急著救莊高羨?

  “總要看著點情況,讓局面更符合我們的心情。
欸,等等——”中年人模樣的半夏,忽地停下腳步,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我們好像還不能立即跟上去呢!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轟——

  有如流星飛墜,天降隕石,一道身影劃破長空,直接砸在了長河水面!

  啪!

  在高高炸起的水花之中,一身舊僧衣的黃臉老僧,緩緩地站起身來。

  草鞋踩在水面上,僧衣泛黃而帶塵,人在水中是一個孤獨的倒影,他的身後空無一人。
臉上的表情,卻是得意得很啊。

  “不好意思了各位——”

  他看著對面形象各異的六位真人,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我家徒兒在前方辦大事……不希望被人打擾。

  鶴發童顏的蒼參老道,脾氣最是不好,見著這攔路的老僧,隻問道:“你此來,代表懸空寺嗎?

  上次在兀魘都山脈,就是他和苦覺同行,也算是相較於其他真人,多一分熟悉。

  苦覺拍了拍手掌,得意洋洋:“懸空寺算個屁!
我已將他們踹開了,從此沒有關系。
今天站在這裡的,是‘大千世界最上佛,古往今來第一尊’……你苦覺佛爺!
佛爺隻代表自己!
佛爺還不夠嗎?

  他喋喋不休:“爾等要是識趣,現在就乖乖退去,佛爺認得你們,佛爺的拳頭可認不得——勿謂言之不預也!

  靖天六友互相看了看。

  同樣站在河面上的白術,笑了笑:“既是隻代表你自己……那就再好不過。

  轟!


  七道身影在長河上方,瞬間撞到了一處!

  一觸即分。

  苦覺的身影向後飄飛,又落回水面,一雙草鞋已經入水,如此仍然後退百餘丈,激起兩重浪。

  雙腳一錯,停在水面。
兩道長長的水壑,也因此鼓蕩開來,拍向兩岸。

  此刻他是一個半弓的姿態,不是佝僂,而是弓拉滿弦。

  他一隻手在前方,虛按著河面,好像抓住長河,懸停道身。
另一隻手放在身後,好像按住虛空,撐穩自己。

  稀疏靈光自此身向外溢,瞬間強烈起來,仿佛靈光無盡。

  他像是一顆埋在石頭裡的翡翠,在此刻剝開了石衣,終於顯見光彩。

  “真可惜啊……”他笑著說:“我那個逆徒,見不著我此刻英姿。
難叫他心服口服!

  枯眉一揚,僧袍驟然鼓蕩,枯瘦的身體裡,迸發出難以想象的力量。
無窮無盡的靈光,似海嘯山崩,向四面八方鋪開。
卻因為永鎮山河璽的鎮封,不見於長河之外。

  但何須為人見?

  老和尚又不是為人間。

  此來,為一人而已。

  身是五感,心是七情,意為六想,靈乃三慧,是所謂聞、思、修,受菩提。

  身覺,心覺,意覺,靈覺……

  他咧開嘴——

  “此路,不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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