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瑕教的《小千相斬念刀》,是正意之法。
這個“割發”當然不是真割頭髮,白掌櫃又不是和尚……而是取的“割去煩惱絲”之意。
斬雜念,去煩惱,存本真。
古來於五府海探索人身秘藏,是修行者對自我的追溯。
神通種子因緣際會,各有不同,也有很多修行者一輩子無緣得見。
理論上內府境是修行者向內探索的孤旅,理論上“神通自求”,但修行本就是不斷探索與突破的過程。
“自我定”是“真我定”的簡化版本,神臨之前也可以修功。
先定“我”,至於這個“我”真不真,以後再說。
薑安安和褚麼,都是需要定一定的。
曾經吃百家飯、修百家藝的薑青羊,如今也是足夠開宗立派的薑真人,一念放開,即是百家真傳。
他自己倒是沒有什麽唏噓的感覺。
唯是葉青雨站在旁邊,一時思緒頗遠。
作為薑真人親傳弟子,褚麼對於師父的“標準”,有一套自己的解讀方式。
“不算辛苦”,就是練起來會“非常辛苦”。
“可能有點辛苦”,就是練起來“要人命”。
“還挺累的”,就是練起來就“不想活了”······
安安小師姑一開口,就多了半個時辰的晚課。
找誰說理去?
他閉上眼睛,心中默念:“吾有斬念刀,吾有斬念刀······”
見聞仙舟如破雲之刀,瞬念斬破雲海。
好像一張大幕被揭開,魏國的山河,就飄蕩在黑紅兩色的旗幟之下。
大魏處於長河南岸腹地,實是富庶所在。
在“宗門興盛、百家立言”的諸聖時代,就有諸多大宗於此立派,但沒一個能長久的,總在此攻彼伐中消亡。
自國家體制開辟以來,此地也始終是四戰之地。
魏國自立國開始,就是一塊硬骨頭!
北眺中央大景,南峙南域霸楚,西對宋,東望夏,哪個都不是弱旅,對哪個都不服軟。
當然,不服軟的代價,就是東邊挨敲,西邊挨打。
國境越打越小,國勢越打越弱。
也是諸方都留著手,尤其是景國和楚國都不願再直接沖突,需要個緩沖地帶,才叫它茍延殘喘。
然而今日五城,明日十城,越打越薄,實在日漸“消瘦”。
在魏明帝登基之前,“魏”這個國號幾乎都要被抹去了!
但無論怎麽說,從大魏開國到現在,魏人的骨頭天下人是看得見的。
可以說魏國國力不強,不能說魏國的軍隊不強。
那都是歷次戰爭累聚下來的老兵,多方強敵砥礪出的軍鋒。
魏明帝登基之後,勵精圖治,交結諸方,一改舊貌。
三十年休養生息,三十年藏富於民,在執政的第六十年,才大刀闊斧改革,強軍備兵。
這位國君與景國天子在長河的會晤,也是載於歷史的名章。
他以“十論魏邑”成功說服景天子,打破了景國長期以來對魏國的封鎖,開辟了通商窗口,在中域獲得大量資源。
當今魏天子,也是以一個蒙童稚子的身份,在那場會晤中,第一次登入史冊。
時光滔滔如長河,經過魏明帝、魏欽帝兩代國君的嘔心瀝血,才有今日這個堪為“大國”的魏。
而如魏國大將軍吳詢所言,薑望這次赴魏,他即以枕戈多年的魏武卒,請現世第一天驕檢閱。
所以當見聞之舟穿破雲海而來,第一眼所見,即是一支萬人左右的方陣。
並非魏國山河不雄闊,並非魏地沒有奇觀壯景,而是這支軍隊,實在是太耀眼。
列陣於平原,靜而無聲,卻是超越山海的壯麗存在。
見得此軍,方知何為“氣壯山河”。
這萬人,皆為武夫。
僅僅隻是列陣的姿態,就已經煞氣沖天。
氣血之炙烈,直如火炬並舉於長夜。
那自然蒸騰的氣血逸霧,在高穹聚為赤峰。
再看那些軍士的模樣—個個身高九尺,膀大腰圓,魁梧雄壯。
仿佛世間壯漢都聚到了一起,齊整靜默得如同雕塑。
他們身披重甲,頭頂角盔,背箭囊、負犀櫓,手持長戈,臂掛強弩,腰懸血紋短劍,脛纏帶鉤鐵索。
這一身裝備,能夠適應絕大部分戰場環境。
僅僅負重就有千斤,個個武裝到牙齒,活脫脫殺人的兵器。
有一員小將縱馬掠過隻將令旗一舉。
此萬軍齊將長戈一拄,似擂地鼓。
並聲一喝,真如天雷:“武!
”
但見血氣從他們身上蒸騰而起,一霎化為兵煞。
那極度凝聚的兵煞,在空中形成一條血脊黑鱗的惡龍,極其靈動,極具威嚴!
“薑真人!
”此龍盤旋於雲空之上,低俯龍頭,垂對純白之舟:“觀我軍容如何一船的人都在修煉,薑望獨立舟頭。
他俯瞰一眼,見得那領軍的小將,隻是一名武道二十重天的武夫,還未將氣血練出神性,未至“我如神臨”的層次。
便隨口道:“玉嬋,大魏武卒已然正式成軍,你也剛就神臨,未曾舒展筋骨。
不妨下去,一試長鋒。
”
連玉嬋撤了剛學的真我定,神祇般的氣息頓時如放奔馬。
她毫不猶豫地從仙舟躍下,並雙劍一錯,徑分此軍。
白玉京酒樓裡傳菜的店小二,也是神而明之的強者,放在小國,都能鎮國了。
她一劍引得雲氣翻湧,雲海中雷鳴陣陣。
一劍引得地氣咆哮,平原上處處裂隙。
自那雲海深處,雷龍撲落。
自那地隙淵泊,巨虎竄出。
這龍虎一會,整個演兵的平原,都混淆了元氣,顛倒了五行。
半邊晴空半邊雨,風霜雪陽變幻不停。
此所謂,“兩儀龍虎”!
但聽得
勁風獵獵!
那嚴整軍陣頃刻掩於煞氣,又自那兵煞之中,搖出一桿黑底紅幟的大旗,正面一個“魏”字,反面一個“武”字,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多餘點綴。
此旗一豎,天地有序。
風調雨順雷霜驟歇。
那血脊黑鱗之煞龍,恰於此刻回身,一爪按下了龐巨地虎,一尾抽開那帶電雷龍。
“放!
”
這短促的命令,恰恰合於擂鼓,有攝人心魄的力量。
那“武”字大旗一卷,頃刻弩箭排空,黑壓壓地飛來,這是一場人間落往天穹的雨!
這些弩箭非凡品,箭頭尖亮,箭桿中空,圓直的箭尾,鐫刻著金木水火土、不同的五行之紋。
它們看似密密麻麻、雜亂無章,飛來的過程卻井然有序。
在空中結成陣型,彼此推動,互相勾連。
以至於這一場箭雨,冷過霜夜,疾逾雷霆!
連玉嬋在空中並劍旋身,正要迎勢反撲,忽而肩膀被一帶,就此飛回了見聞仙舟。
卻見得薑望立在舟頭,五指遙按—
那咆哮翻滾的兵煞之龍,呼嘯覆天的無邊箭雨,就此都定止在空中。
全部被見聞之線鎖定!
而後被薑望大手一抹,消失無蹤。
就在這一定一抹之間,感受便已明晰。
薑真人亦在此刻,給出了自己的評價:“魏武卒,真天下壯武!
”
連玉嬋立在薑望身後,有些意猶未盡,卻也知道沒有什麽再試的必要。
她怎麽說也是將門出身,雖然白玉瑕總嘲諷她兵略呆闆,隻懂照本宣科。
但她的兵略水平,並不會低,當然也識得眼前這樣一支軍隊的強大。
嚴格意義上來說,現在的魏武卒,還不能跟鬥厄那樣的強軍相比。
但古往今來,鬥厄這樣的軍隊,又有幾支?
武夫那磅礴氣血在兵陣中的優勢,已經叫連玉嬋看得十分真切了。
眼下武道才剛剛打通,佔據武運先機的魏國,正是大有可為!
此時卻見那武旗一展,山河卷簾。
濃眉寬眸、身披重甲的吳詢,撥開兵煞,如推屏風。
走到雲空上來,臉上笑容燦爛:“這“天下壯武”四個字,我當命人記下來,刻字為碑,立於武卒軍寨!
”
正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
以魏國現在的局面,他時時都要壓住嘴角。
薑望瞧著這位武道宗師,也笑道:“薑某不算知兵,對武卒的評價作不得準。
倒是粗通一些武藝,能識得金玉。
吳宗師等會切莫留手,當叫我知,何為武巔!
”
吳詢自信地道:“我們都不必評價自己。
這塊石碑立在那裡,往後天下人都會知道,薑真人是何等眼光!
”
他也不多說其它,立即接入正題:“你我若是放開了打,魏國八千裡山河,不夠折騰。
”
在雲空他伸手作引:“且往軍中校場一行,如何?
以國勢圍疆,兵煞掠陣,虎符鎮場,咱們舒展筋骨,還是不成問題。
”
薑望隻道:“客隨主便!
”
當即一前一後,隨之落下高穹。
先前在高處,隻見得是一處平原,眼中都是魏武卒的軍威。
此刻按落雲頭,便覺出幾分熟悉來。
薑望是來過此地的······
雖然已經滄海桑田,景物全非,但它曾經帶給薑望的感受,卻是十分深邃。
一行人直接落到魏武卒平時整訓的校場邊,所見空闊,隨處是刀箭之痕。
吳詢道:“薑真人認出這裡是哪裡了嗎?
”
薑望沉默半晌:“信瀾郡、謀城、晚桑鎮。
”
昔年無生教祖張臨川,為禍現世,欠下累累血債。
其中一樁,便是這晚桑鎮慘案。
薑安安下意識攥緊了葉青雨的衣角,葉青雨卻是摸了摸她的頭。
誰沒有讀過那封以血書就的公開信呢?
吳詢道:“那件事之後,這裡不方便再住人。
我們把它夷平了,作為武卒的軍寨之一。
晚桑軍寨,現在算是我們武卒最大的一個軍寨了。
”
他邊說邊往校場中走,佩劍撞甲葉,嘩嘩的響:“這地方怨氣重,隻有軍隊鎮得住。
”
武德第一,是以武安邦。
軍勛第一,是保境安民。
晚桑鎮慘案,無疑是魏國軍人的恥辱。
雖說舉魏軍之力去尋一個藏形匿跡的張臨川,是巨弩射蒼蠅難有準頭。
雖說張臨川極其狡猾殘忍,輾轉齊、丹、宋、越、
高······多地都未肯伏誅。
這事實在也怨不得魏軍疏漏,不能說他們沒盡力。
但見證晚桑鎮慘案的魏國軍人,卻很難原諒自己。
那時候負責封鎖晚桑現場、核驗兇事的將軍覃文器,被張臨川種下惡種,作為帶他逃離魏國國境的載體死去。
彼時隨覃文器出國追緝的士卒,有十二個在晚桑鎮自殺,有七個瘋掉了,還有一個在修行的過程裡,因為急於求成、沖關過於激烈而死去。
當然,這些事情對魏國之外的人來說,並不重要,大概不需要被記得。
史書寫一筆,都算贅餘。
薑望跟著吳詢往校場走,終是道:“好在張臨川是死了。
死得很乾凈。
”
偌大的校場早已被清空。
除了一桿在風中獵獵作響的大旗,就隻有分別站在校場兩邊的絕頂真人。
吳詢不說別的話,單手舉起他的青銅長戈,橫在身前:“此為武戈,名為“龜雖壽'。
”
又用另一隻手拍了拍腰側短劍:“此為殺劍,名為“大鄴”。
”
“薑真人,請賜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