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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1644章 隨遇而躺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4584 2024-04-30 15:06

  第1644章 隨遇而躺

  嘩啦啦!

  水紋漾開。

  一個額頭奇高的男子,從碎冰堆雪的凍湖裡鑽了出來。

  其時寒風如刀,天穹飛霜。
舉目四望,是起伏不定的雪嶺,如長河波湧,似白龍臥山。

  此等美景,真讓人有吟詩的衝動——

  如果不是鑽出湖面的這個人,一直在打噴嚏的話。

  “哈~啾!

  一個噴嚏打出來,面前瞬間騰起一團白氣。

  大齊武安侯口中聰明絕頂的朋友,忍不住叉了叉腰,顧盼自雄:“照師姐又在想——”

  “哈啾哈啾哈啾!

  “看來照師姐想我想得很厲害——”

  “哈啾哈啾哈啾哈啾哈啾!

  算了。

  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許高額揉了揉凍得通紅的鼻子,趕緊把身上積的湖水處理乾淨。

  再晚一會兒,就該結冰了。

  這鬼地方!
又壓神通,又抑道術。

  風刀霜劍卻格外酷冷。

  堂堂神通外樓,都被凍出了傷風!

  誰曾設想,與照師姐的浪漫旅程,竟然在潔白無瑕的雪國,遭遇迎頭痛擊。

  他們意外卷入了冬皇成道之爭,一樁又一樁的麻煩事接踵而至,攪得他焦頭爛額,根本無心戀愛——好吧,準確地說,是照師姐無心戀愛。
他總歸什麽境地裡都能愛一下的。

  本來他一個,照師姐一個,子舒一個,三個人快樂地遊歷天下。
他與照師姐是男才女貌,你儂我儂,感情一天好過一天,還有“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子舒在一旁很努力地敲邊鼓……大事可期!

  照師姐早就能夠成就神臨,隻不過是一直在抉擇道途,所以才頗多蹉跎。
這一次遊歷天下,行至雪國,已是下定了決心,就要確立道途,一舉神臨的。

  他都做好了準備,要在照師姐神臨之日,為其舉行盛大的慶典,寫下動人的詩篇……然後求親。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地推進。

  可恨那冬皇,蠱惑人心。

  照師姐竟然為其所惑,決心要走出一條全新的道途,全不顧之前的諸多選擇,非要雜糅百家,自開淵流!

  這倒也罷了。

  說什麽“吾道不成,無心私情”?

  所謂成家立業成家立業,你不先成家,怎麽立業?

  可惜他好說歹說,磨破了嘴皮子,照師姐也不為所動。
甚至被那冬皇影響,舉止變得粗魯起來,想要動手揍他……

  他許象乾何等樣人?

  名門嫡傳,天之驕子,才華橫溢,號稱“神秀才子”是也……焉能受此冷落?

  當然選擇等她!

  在這麽冷的雪國,偶爾被冷落一下,也是很合理的。

  但話雖如此,細數時間,也難免時有悲愴。

  在這天碑雪嶺呆了幾許時日,哪天才能夠功成離開?

  想他們三人,在道歷三九一九年就來了雪國,現在都道歷三九二一年了。
趕馬山雙驕裡,與與他平分秋色的另一驕,都彼其娘之的封侯了!

  他還在這個破地方明珠蒙塵、寶劍藏鋒。

  多麽可惜。

  世間無他許象乾,該有多麽寂寞?

  又打了個噴嚏。

  許象乾不敢再耽誤時間,拎著剛剛捉住的一尾銀秋魚,急匆匆往回趕。

  此魚靈性天成,寶蘊神藏,食之能助人悟道。
但離水即死,處理得若是不及時,肉便不鮮……照師姐該吃得不香了。

  茫茫雪地裡,年輕書生的身形,深一腳淺一腳地遠了。
一根細繩穿過魚唇,漂亮的銀秋魚,流動著銀光。

  早已無神的魚目,也隨著這個書生的跋涉,一晃又一晃。

  ……

  ……

  這雙頹然的死魚眼,掩在亂糟糟的碎發裡,再配上唏噓的胡茬,沒有表情的表情……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白玉瑕的夢魘。

  他白玉瑕乃越國白氏子弟,從來驕傲自矜,嚴於律己。
人品道德能力,皆以嚴求。
言行舉止,從不允許自己失分。

  當初在觀河台上,那麽重要的黃河之會正賽名額,輕飄飄地給了他,他都不肯攤手去接,非得要自己浴血多爭一場,隻求一個堂堂正正。

  他也有驕傲的理由。

  身出名門,天資卓異,自來勤修未輟。
三歲學劍,十歲演法,十六歲時,已經稱名天驕,遠近知聞。
放眼全國,在同輩之中,也隻是比之革蜚稍有不如。
但革蜚比他要年長三歲,這種程度的差距,是可以被時間跨越的。

  當然,在天驕雲集的黃河之會結束後,見過了李一、薑望那樣的人物,他不敢再言無瑕。

  歸來曾與人言,自己是井底之蛙,如今方見天地之大。

  他倒也未失心氣。

  自言雖隻是白蛙一隻,如今既然跳出井來,總該跳得更高一些才是。
既然見到了那麽璀璨的風景,總該也往更遠處走一走才是。

  但是,又要說但是。

  對自我的嚴格要求,不是什麽糟糕的事情。
可糟糕的地方在於——自己已經不能夠滿足自己的嚴格。

  那是完美主義的噩夢。
苛求自己的人,會把自己給逼死。

  詩人寫不出理想的詩句,文人作不出符合預期的文章,而後三尺白綾、水中求月者,歷史上屢見不鮮。

  於白玉瑕而言,首先最殘酷的一件事情在於——

  他與革蜚的差距被拉開了,且被拉得越來越遠。

  他曾經那麽自信,篤定自己能夠超過革蜚。
甚至於對時間都有預期,便是在神臨境這個層次中。

  但從山海境回來之後,革蜚仿佛脫胎換骨……本就是承繼革氏希望的天驕,竟然百尺竿頭還能更進一步。

  對於神通道術,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甚至把握道途,甚至於以恐怖的速度拔高修為,最近都要開始衝擊神臨。

  他追得很辛苦!

  卻逐漸連對方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革蜚是革氏嫡傳,他亦是白氏之後。

  革蜚師承名相高政,他白玉瑕求道暮鼓書院,先生也是真人,雖不如高政,教他卻也綽綽有餘。

  他差在哪裡?

  方方面面都不輸,隻能是差在他自己!

  列國天驕爭輝,他不如人。
如今僅在越國一國之內,他也被遠遠地甩開了。

  人們論及革蜚,再不以他白玉瑕並稱。

  他長期處於一種“不願意接受、卻隻能讓自己習慣”的狀態中,而在這個時候,這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不修邊幅的、死魚眼的男人,登上門來。

  言曰挑戰,要求閉門,說是不欲揚名,隻為驗證同境極限。

  說是一路西來,未逢一敗。

  他亦有心與別處的強者試手,嘗試著尋回一些自信——萬一隻是革蜚突然開竅,而非他白玉瑕太過愚魯呢?

  然後他就輸了。

  慘敗。

  已經被時代淘汰的古飛劍之術,一個不知從哪裡來的無名之輩。

  乾脆利落地擊敗了他。

  “勝敗乃兵家常事。

  他嘗試這麽寬慰自己。

  可你白玉瑕又不是兵家。

  很多次想要凝神修煉,卻總是想到那一戰,那一張唏噓的臉,那一對無神的眼睛——那麽頹廢的一個人,是怎麽爆發出那麽恐怖的殺力的?

  在超凡的世界裡,人到底應該堅守什麽?
堅持什麽?
是什麽讓一個人變得強大?

  讀過很多書,懂得很多道理,但不知道怎麽走下去。

  家族責任,身兼的官職,人脈的維護,應該讀的書,應該練的術……如此諸般種種,他索性什麽也不管。

  在一個平常的午後,披一件月色窄袖長袍,什麽交代也沒有,就此離開了家門。

  找了很久,終於又找到了這人——其人試劍天下,一路直行,已經到了梁國境內,甚至於梁都汴城都已是不遠。

  “我說,你總跟著我做什麽?
”死魚眼問。

  盡管已經表達過很多次,鬢角都打理得一絲不苟的白玉瑕,還是認認真真地說道:“咱們再打一場。

  “不打行不行?

  “不行。

  死魚眼轉身就走,剛才那兩個問題,好像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以至於他走路的時候,都懨懨的沒精神。

  白玉瑕不是沒有試過強行挑起戰鬥,比如突然刺他一劍。

  但這廝根本不閃不避,總是一副有種你就殺了我的樣子,甚至會突然停下來找個地方曬太陽睡午覺。

  他發現自己甚至是被當做衛兵來用,因為這廝睡得實在是太放松。

  複盤先前在越國境內的那一戰,有太多不盡人意的地方。
因為被革蜚壓製出了陰影,精神狀態並非巔峰,未能完美發揮自己……

  說是給自己找理由也好,說是無法面對失敗也罷,白玉瑕真的很想再打一場。

  但這人怎麽都不同意了。

  你挑戰我,我應了。
我挑戰你,你不理?

  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白玉瑕緊跟其後、亦步亦趨:“請接受我的挑戰。

  死魚眼頭都懶得搖,隻漫不經心地擡了擡眼,看了一下天色,便轉道往林中去了。

  白玉瑕知道,他又要找地方睡覺。

  雖然這時候正是黃昏,夕陽猶有幾分餘烈,沒有幾個人會在這時候入睡。
但死魚眼是絕不會辛苦自己多趕一點路的。

  跟了這麽些天,白玉瑕對這廝的風格,也算是有些熟悉了。
能躺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

  若是給他一塊木闆,一條河,他能直接漂到汴城去。

  果不其然。

  隨意地繞了幾繞,死魚眼就找到了一顆枝繁葉茂的大樹,飛身上去,躺在了橫叉上,舒服地閉上了眼睛。

  別看這廝這般漫不經心,你若真的仔細觀察,會發現附近沒有哪個樹杈比這處更合適、更舒服。

  白玉瑕飛身飄在空中,靜靜地看著他的睡容。

  未幾。

  胡子拉碴的男人,忍不住睜開了死魚眼:“這位兄台,要不然你也休息一下?

  白玉瑕執著地道:“你總要告訴我,你為什麽不肯跟我打?

  “我要怎麽說,你才能放過我?

  “怎麽說都不行,必須要答應我再打一場。
”白玉瑕很嚴謹:“但是我希望你實話實說。

  死魚眼又閉上了死魚眼。

  白玉瑕也不做別的事情,就雙手抱懷,懸立在旁邊盯著。

  死魚眼深吸一口氣:“什麽愛好啊?
你們怎麽都喜歡盯著睡覺的人?

  “我們?
”白玉瑕不解。

  死魚眼很是心累的樣子,仍然保持著睡覺的姿態,隻懨懨地道:“麻煩。

  “什麽?
”白玉瑕更迷惑了。

  死魚眼道:“你不是問我真正的原因麽?
原因就是這個。
麻煩。

  “……你去越國挑戰我的時候,怎麽不嫌麻煩?
”白玉瑕有些生氣:“而且我沒猜錯的話,你現在是要去挑戰黃肅吧?
你怎麽不嫌麻煩?

  死魚眼有氣無力地道:“贏一次就夠了……”

  他的聲音愈來愈低,直至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卻是就這麽睡熟了。

  白玉瑕默默地盯了一陣,隻好去旁邊打坐。
實在沒想到這廝能這麽快就習慣被注視——還真是抵抗不了就享受啊。
說起來他還真羨慕這份隨遇而躺的本事。

  ……

  “向前。
向前?
向前!

  那聲音熟悉而又遙遠。

  不曾模糊,永遠深刻。

  “……又來?
”向前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醒了過來。

  此時夜色已深。

  明月高懸。

  月光穿過林隙,落在他毫無表情的臉上。

  真是麻煩的舊夢。
他懨懨地想。

  還未從那種悵然的情緒中解脫出來。

  忽而微風輕動。

  那個膚色白得有些耀眼的年輕男子,又懸在了旁邊。

  很認真地看過來,不知第幾次重複:“請接受我的挑戰。

  這種“奮鬥人”,向前見得多了,清楚地知道,贏他一次兩次根本沒有用。
這種人隻會不斷地找出自己的問題、不斷地修正、不斷地進步,然後不斷地挑戰。

  他才不會上當。

  於是又閉上了眼睛。

  “你躺著也是躺著,為什麽不起來跟我打一場呢?
”白玉瑕很不理解:“我雖然輸給了你,但總歸也能給你補充一點戰鬥經驗吧?
哪怕隻是當成你挑戰黃肅之前的熱身,你也不吃虧,何樂而不為呢?

  “我躺著也是躺著,那我為什麽不躺著呢?
”向前反問。

  “這……”白玉瑕一時無言以對。

  向前又歎了一口氣,他總是接二連三地歎氣。

  “這世上有兩種人。
一種人永遠不會被改變,永遠不會放棄,永遠努力。
這種人叫薑望。
還有一種人,永遠不願意努力,永遠想放棄,隨便這個烏煙瘴氣的世界怎麽改變,這種人叫向前。

  “你喜歡挑戰的話,應該去找前者,他一天揍你八百遍都不帶重樣的,甚至可以在你身上試驗他所有的道術構想,他的創意無窮,熱情無盡。
你來找我,我隻能說,恕不奉陪。
咱們隻有打一次架的緣分。

  “你知道一個壓根不愛努力的人,被責任或者承諾什麽之類的鬼東西逼得要努力,會有多累嗎?

  “練劍已經消耗了我的全部心力,我已經沒有精力去應付別的事情了。

  “包括你的心情。

  向前最後咕噥了一句,側了個身,又複睡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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