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6章 不知郎心
薑望瞪了極不懂事的喬林一眼,揮了揮手,示意他快滾。
積極做事卻沒得到褒獎的喬將軍,很是委屈地離開了。
這伴侯如伴猴啊,喜怒也太無常了。
“哈!
”房間裡,薑望有些尷尬地看著宇文鐸:“巧了不是?
”
宇文鐸皮笑肉不笑:“是挺巧的……昭圖殿下什麽時候來的?
”
“就在今天上午,同我說了一陣話,還送了我一匹馬。
”薑望乾笑道:“我這才知道,上回是他在跟我開玩笑呢。
”
宇文鐸一臉受傷的表情:“你怎麽這樣啊?
”
“怎樣?
”
“你當面跟我稱兄道弟,私下裡卻,私下裡……”
“哎等等,不要說得好像我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薑望攔道:“我作為一個使節,與貴國皇子有所交流,也是很合理的事情吧?
”
“那你怎麽不跟我說一聲?
”
“……我以為以宇文兄的情報能力,必不用多言。
”
“這不是能力不能力的問題,這是態度問題,是親疏遠近的問題,是你願不願意對我坦誠的問題!
”
“這話我就聽不懂了。
你和昭圖皇子有矛盾?
”
宇文鐸幽幽地道:“侯爺,你來草原時,是我親自去迎接的你。
”
薑望道:“下次你來齊國,我也迎你。
”
宇文鐸道:“我還帶你去了天之鏡。
”
薑望道:“感謝你。
”
宇文鐸道:“我還幫你弄到了去神恩廟的機會。
”
薑望道:“我沒去。
”
“我跟汝成是曳賅!
”宇文鐸咬牙道。
“咳。
”薑望把茶碗放下:“你之前說,希望我答應你什麽事?
”
宇文鐸悶了一會,道:“我要送禮給你。
”
“什麽禮要這般波折?
”
“人。
”
薑望打量了他一陣:“我的封地很小,恐怕沒有宇文兄發揮的空間……”
宇文鐸也懶得說其它的了,索性喊了一聲:“帶進來!
”
一會兒工夫,一群衣著華麗的鶯鶯燕燕,就走進院子裡來。
正在練刀的天覆軍將士們,都看得呆了。
計有九人,個個貌美如花,身姿婀娜。
她們搖曳著身姿,一個接一個地走進房間裡,霎時間滿室浮香。
一齊站在薑望身前,齊刷刷地行禮,遠近山巒起伏,鶯聲啼作一片:“見過侯爺!
”
薑望看向宇文鐸:“這是?
”
宇文鐸十分不舍地道:“這些可是我廢了很大心血,從楚地遷來的寶貝,個個能歌善舞,極顯楚地風情。
聽說侯爺尚無家眷,為免府中冷清,故以此些美人相贈,還望侯爺善待啊。
”
人情往來有時候不可避免,薑侯爺如今俸祿高,府裡養幾個人倒也養得起。
隻是,從神恩廟到歌舞伎,這個宇文鐸一套一套的,怎麽感覺汝成留在牧國遲早要變壞呢?
他有些頭疼:“我是說……為什麽突然送這樣的禮物?
”
宇文鐸本來想了許多說辭,但想了想,最後隻是道:“其實呢,是雲殿下關心侯爺的起居,才讓我送人過來。
”
薑望隻聽到“雲殿下”三個字,就已經釋懷。
雲雲那麽好的女子,能有什麽壞心思?
“哦,這樣。
”他燦爛一笑:“那我卻之不恭了。
”
又對面前這排女子道:“希望在齊國你們能住得習慣。
”
九位美人當然個個積極表態,或嬌或嗔,或笑或媚,直瞧得宇文鐸越發心酸。
薑望擺擺手,讓衛兵把這些美人帶下去安置,敏合廟裡分配的地方夠大,兩百人的天覆軍士都能裝得下,多個九位美人,自也是不成問題。
“雲殿下對侯爺可是非常重視。
”這些歌舞伎一走,宇文鐸就巴巴地上眼藥:“相較之下,昭圖殿下待侯爺可沒那麽誠,他上午送你馬,下午就跟黃不東看戲去了!
”
“哦?
”薑望果然來了興趣:“秦國的黃不東也已經到了?
”
宇文鐸錯了錯牙花子。
重點是黃不東嗎?
忍不住問道:“薑兄對此人感興趣?
”
薑望誠實地道:“大齊計昭南、牧國蒼瞑、秦國黃不東、楚國夜闌兒,荊國慕容龍且,在道歷三九一九年,他們是年輕一輩的最強天驕。
彼時最讓我覺得遺憾的事情,就是在黃河之會上,未能見得他們出手,使我不知高處風景。
隻有計昭南試了一場,也頗似蜻蜓點水,未能讓人盡興。
”
宇文鐸肅然起敬。
武安侯這是有戰意啊!
而真正可怕的是……他竟然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仔細想想,如今才過去幾年?
昔時內府場的魁首,竟然已經擁有與彼時那些神臨境天驕同台較技的資格。
可以不分內府,不分外樓,不看年齡,不加任何前置、全方位地放在一起比較!
他向來知道他與絕頂天驕之間的距離,在他眼中如神子般完美的汝成曳賅,就一再的提醒著他。
但唯有真正這樣坐下來審視,才驚覺自己好像與這些人壓根不在一個世界裡。
自己不過就是去神恩廟奉神奉得多了一些,平時也沒有少修煉,怎麽差距就被拉得這樣大了呢?
“侯爺方才特意說了年份,那麽……”宇文鐸道:“在道歷三九二一年的今天,誰才是年輕一輩的最強天驕呢?
”
薑望斂容道:“李一一出,群星失色。
”
“除此之外呢?
”宇文鐸又問。
薑望這一次並未回答,隻是道:“今日宇文兄來得正好,煩請帶路,帶我去一個地方!
”
……
……
作為至高王庭裡首屈一指的戲班,鴛華伶的表演自然是精彩絕倫。
鳴鸞演樓中,秦國使節方隻是作為隨從的幾名護衛,都看得津津有味。
坐在貴賓席上,黃不東那一張有氣無力的老頭臉,在光影下明暗不定。
大秦皇室秦懷帝的後人嬴子玉,如今正在牧國,且正是在大牧皇女赫連雲雲的庇護下,混跡牧國官場。
在景牧之戰裡表現亮眼,屢建功勳,戰爭結束後更是持女帝特旨,直接進入厄耳德彌修行,至今還未出來。
牧國之厄耳德彌,是類比於齊之稷下學宮、秦之阿房宮的偉大存在。
嬴子玉被獲準在其間修行那麽久,有很強烈的政治意義,令秦國人相當不滿。
今日之秦天子,贏得了河谷之戰,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
當然權位穩固,天下歸心,軍政在握,無人可以動搖。
幾位皇子皇女也都極其優秀,稱得上後繼有人。
一個懷帝後人,自是掀不起什麽風浪來。
但是當這位秦國正統帝裔,落在其他霸主國手裡,秦國就不得不面對最糟糕的可能。
當年齊武帝是怎麽復國的?
在誰的支持下贏得了時間?
歷史上此等事還少了嗎?
觀河台上嬴子玉一戰成名,拔天子劍震驚天下。
其人既是代表牧國爭旗,正式加入牧國體制。
那麽鎮獄司對其人的暗中追緝,已不能夠再奏效。
鎮獄司十大司獄長,說起來威名赫赫,真填進草原,連個浪花都翻不起來。
同樣是當世霸國,牧國連景國都敢硬頂,甚至於主動開戰,又豈會在意秦國的國書?
黃河之會結束後,秦國私底下與牧國是有過幾次接觸的。
但無一例外,牧國方面堅決不肯用嬴子玉做交易,一點談的意思都沒有。
其中起到關鍵作用的,便是這位赫連雲雲殿下。
黃不東本不願操心這些。
出使這種事,最是麻煩,一言一行,都被矚目,打個哈欠都他娘的害怕有損國體,要被禦史彈劾……齊國使臣既然是薑望,派秦至臻來豈不是正好?
秦至臻不方便,派甘長安也行啊。
“八歲能長安”,是何等樣天才。
放到國外展覽,多有面子。
結果那些老家夥,非說什麽秦至臻輸給了薑望、甘長安輸給了重玄遵,見面低一頭,最後點卯點到他頭上——
你派個大一輪的人去跟人家同台,就不低一頭了?
他不理解。
但也隻能硬著頭皮出發。
於秦國而言,嬴子玉是肉裡的一根刺,現在並無大礙,或許也不怎麽疼,甚至不能稱之為“威脅”。
但若是一直置之不理,也有機會造成大面積的潰爛。
夫天下大國,萬裡長堤,自要防患於未然。
於赫連昭圖而言,嬴子玉的天資,在觀河台上就已顯現,在景牧大戰中,更是出彩。
現今無疑是赫連雲雲一方最具鋒芒的年輕人,說是手中快刀也並不為過。
在黃不東看來,雙方是存在合作基礎的。
所以他當然是要旗幟鮮明地支持赫連昭圖。
甚至於他支持赫連昭圖這件事,也可以用作籌碼,試探赫連雲雲的態度——當然,這位大牧皇女的態度已經很明顯,是一點餘地都沒有留。
此來草原,既要對草原局勢有一個清晰的認知,盡可能挖掘情報。
還要與各國使節周旋,體現秦國意志的同時,把握別國態度。
一言一行,都不能失了秦國威嚴,更要想辦法將嬴子玉帶回鹹陽……
操心太多事情,會讓人老得很快。
未成神臨之前的黃不東,對此有深刻體會。
想到這些,他更憂愁了。
台上演著赤煞虎別白玫狐的戲,歌謠聲蒼涼又浪漫,很容易就能將人帶入情境中。
據說這出戲改編自牧桓帝故事,戲說頗多,但塑造的形象很讓人喜愛。
赫連昭圖看著戲台,嘴裡輕聲道:“黃先生何以愁眉不展?
可是這出戲不合心意?
”
黃不東道:“戲自是極好的,隻是令我憂愁的事情有很多。
比如我明明風華正茂,但誰見了我都稱‘先生’。
”
赫連昭圖笑了:“黃先生很風趣。
”
黃不東歎了一口氣:“但我個人的憂愁不算什麽,我是為秦牧兩國的友誼憂心啊,兩國邦交多年,雖遠亦親,一朝生隙,愁起難舒。
奈何?
”
“這話怎麽講?
”赫連昭圖問。
“敢問殿下。
”黃不東道:“雲雲公主若是旅居鹹陽,常年不歸,殿下可會思念?
”
“這個玩笑可不怎麽好笑。
”赫連昭圖道。
黃不東道:“隻是隨口打個比方,有失禮之處,還請殿下海涵……但此情同憫,帝裔流落在外,如何不叫國人憂心,讓宗老掛懷?
吾皇有時想起,亦不免念之歎之。
我心難舒,是臣為君憂!
”
赫連昭圖不動聲色:“原來懷帝之後,也還算是帝裔麽?
”
黃不東慨然道:“我國天子在觀河台上親口承認,如何算不得?
嬴子玉若是回國,皇儲亦也做得。
昔年懷帝無德,乃失其鼎。
然孩童無辜,何殃後人?
我大秦天子履極六合,著眼萬年社稷,自容得懷帝血脈者王。
”
赫連昭圖隻是微笑:“鹹陽有這般好,聽起來這個人是應該回去。
”
在黃不東看來。
牧國輸掉了牧景大戰,正需要強有力的支持。
再提嬴子玉之事,應是水到渠成。
無非你推我讓,拉扯幾個回合,談一個合適的價錢。
頓了頓,他又道:“這次出使,在灞橋有一位老人家攔住了車駕,很嚴肅地問我——‘牧國何耶?
以吾大秦為寇仇耶?
何故強拘帝裔,竟教遊子不還鄉?
’不瞞殿下,我是不知如何作答啊。
”
“這個‘拘’字,孤真是不知何解。
”赫連昭圖皺眉道:“一無禁製二無枷鎖,來去自由,一任自願,何以言‘拘’?
”
黃不東道:“殿下有望大位,馭民之術自是精深,當知民心甚愚,惑不自知。
需導之,治之,乃成活水,方有浩浩湯湯!
嬴子玉還很年輕,很多事情他不懂,他的自由之意志,未必自由。
因為他對這個世界,還沒有足夠的認知。
他還不懂得,什麽是正確。
需要名師指點,長者教導。
”
赫連昭圖道:“看來貴國很有信心,替這個人建立正確認知。
”
“正確的認知裡,一定包括與牧國友睦。
”黃不東轉過頭來,看著赫連昭圖:“若叫遊子歸家,使帝血入鹹陽。
秦與牧乃修永好,豈非樂事?
”
赫連昭圖笑道:“孤以為秦牧之間的情誼,並不會被一些無足輕重的事情影響……好了,今日請黃先生來,是為看戲,任他山風明月,不要影響先生看戲的心情。
”
黃不東指著戲台道:“戲裡的狐狸,也在盼歸人呢。
”
見其人如此執著,赫連昭圖笑了笑,語氣認真了些:“天下入牧者,皆可為牧人。
無論他原先是乞丐,平民,公侯,甚或王孫。
黃先生說得複雜,但你的問題,在孤這裡,隻有一個問題——牧國會不會將為國奮勇的人交出去?
”
黃不東沉默了半晌,轉回頭去,也隻道:“戲很好。
”
但聽得戲台上那歌聲唱,歌聲在唱——
“郎呀郎呀你可知,是什麽作成了妾的詩?
不知郎心歸不歸,屋帳敲雨以為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