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9章 野火燒枯草,轉瞬遍天涯
神龕顯異,白燭焚香。
盲眼血淚,惡神臨世。
虛空中有一個淡漠的聲音響起:“我自來苦海中,即以皮囊浮沉!
”
無生老母在一瞬間獲得了龐大的力量。
像是在她的身體裡,有一顆晦暗的種子已萌發。
迅速破土、發芽、生長,俄而巨木參天,繁枝成蔭!
那聲音如是誦道:“凡六敗七命者,皆有恙眾生。
”
無生老母的手掌已經被打碎了,但是在她的腕口,又出現了一個旋轉的風洞,一團一團的猙獰鬼影,爭先恐後竄將出來。
“為三哀八苦者,是無辜世人!
”
那穿身的鎖鏈、殘缺的雙手、破碎的髒腑、不斷流瀉的道元,全都無法再製約她。
她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高高躍起在空中。
在那張皺紋深深的老臉上,有一種淒然和感動,血淚垂下眼角。
在這一刻她是否想起了什麽?
她嘶吼起來,嘶吼聲與虛空中那淡漠的聲音漸合一處——
“蒼生憐我!
”
她的嘴巴一下翻開,翻得整個腦袋都看不見了,形成一個幽幽的洞口。
呼呼呼。
陰風陣陣。
幽洞深處,響起了淒厲的鬼哭。
“憐你!
”
宇文鐸勃然一聲怒喝,辮發如旗槍橫空。
古老的血脈已然複蘇,體內有江河奔湧。
而他的拳頭像攻城槌一樣往前撞!
什麽鬼影鬼哭虛空聲響,全部一掃而空。
陰風散去,鬼哭不聞。
無生老母直接被打爆了。
像一個水球,炸了一地,什麽也不曾剩下。
薑望的眸中,閃過赤光一抹。
眼前的結果並不叫他意外。
一個借助特殊手段才能展現神通的地煞使者,以及某個根本不敢降臨太多力量的“神道世界”……
這就是無生教在草原擴張的底氣。
當然,與其說這是底氣。
倒不如說真正的底氣在於,包括地煞使者在內,草原的一切可以隨時被切割。
唯是做到了這一點,現在的無生教,才敢到處擴張,現在的張臨川,才敢奢圖草原信仰。
但僅止於這種層次的力量,顯然不可能對宇文鐸這樣的名門之後造成什麽麻煩。
宇文鐸是真正萬裡挑一的人才。
無生老母當然也有些不凡之處,但更多隻是被邪法摧殘底蘊、透支潛力,才有如此實力。
連高行武都打不過,遑論同宇文鐸爭鋒。
便是有神道世界的支持,也遠不夠打。
宇文鐸一拳打爆了無生老母,平靜地看著剩下的無生教徒:“你們現在有兩個選擇。
第一,為你們的神犧牲,跟這個什麽無生老母一起去死。
第二,告訴我一點有用的東西。
比如怎麽祭拜伱們的神,比如你們對神的感受……什麽都可以。
有沒有用,我來判斷。
”
他又擡手,打斷那些積極開口的教徒:“不要用嘴巴說。
想好了,就去用筆寫下來。
一來,落筆無悔。
二來,就算是騙我,也打個草稿,編得好一點,這是對真血貴族的尊重……給你們半個時辰。
”
提刀的宇文家武士,便將這些無生教徒全部拖了下去,分開讓他們寫情報。
宇文鐸看向兀赤顏:“你還愣著幹什麽?
”
兀赤顏反應過來,連忙道:“罪人這就去寫,這就去!
絕不敢有一字不實!
”
無生老母的身體裡,顯然留下了那位無生教祖的手段,想要探知更多隱秘已是不能。
宇文鐸索性一拳打死,看看能不能逼出更多變化。
事實證明,那位無生教祖並不敢在草原太過放肆,投入的力量非常有限,切割得也很果斷。
無生老母最後的爆發,更像是那位無生教祖開啟的觀察窗口。
隨著無生老母的死去,一切都被隔絕。
但兀赤顏這裡,或許還能挖出一點有用的消息出來。
赤哈部怎麽說也不是一個小部族。
兀赤顏代表赤哈部同無生教合作,冒這樣的險,不可能對無生教一點了解都沒有。
至於那些教徒……根本不可能知道無生教真正的秘辛,但是一些邊邊角角的隻言片語,可以驗證兀赤顏言論的真偽。
宇文鐸不做期待,隻是用來震懾兀赤顏。
“怎麽樣,看出來一點有用的東西了嗎?
”坐回馬車裡,宇文鐸傳音問薑望。
“收獲良多。
”薑望道。
宇文鐸攏了攏小辮子,語氣輕松:“我也順便剿滅了一個邪教,不大不小算個功勞。
”
牧國現在雖說是萬教合流,但引入的也都是正統教派,如洗月庵,如黃面佛,而不是說什麽阿貓阿狗都準入。
天底下任何一個正統勢力,都不可能給邪教發展的機會。
正教與邪教最大的區別,就在於正教是引人向善,是讓信徒變得更好。
而邪教根本罔顧信徒安危,甚至是直接在信徒身上吸血。
若是放開了限制,邪教一定比正教發展得更快。
因為信仰邪教的“獲得”,往往立竿見影。
邪神本身百無禁忌,也能夠在信徒身上攫取更多。
所謂“損萬人而肥一神”。
於人族而言,邪教無疑是爛瘡毒瘤,人人得而誅之。
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子,在信仰無生教之後,竟然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嫗。
那麽無生教的性質就已經可以被定義。
在這個過程中,信徒是否自願,根本不應該作為衡量標準,因為邪教最擅蠱惑人心,很多時候人們的所謂“自願”,其實都隻是在另一種限制下的不自主。
半個時辰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時間一到,高行武便拿來了厚厚的一摞“供詞”,交到宇文鐸手中。
威風凜凜的驚電鞭,又變成了沉默寡言的車夫,啟動馬車,自歸王城。
將驟然喧囂,又驟然緘默的赤哈部,留在了身後。
如今的薑望,隻是隨口一句話,就有人幫他安排好一切。
宇文鐸隻是拿出一個名頭,草原上絕不算弱小的赤哈部,便打開柵籬,予取予求。
修行者愈是強大,離天空越近,離人間也就越遠……
誰也無法回避這樣的客觀規律。
馬車裡,宇文鐸在看兀赤顏所寫的厚厚一疊供詞,對無生教在草原的發展頗有興趣,同時也是在審視赤哈部的價值。
薑望卻是在細看那些核心教徒注定不可能有什麽巨大隱秘的供詞,他饒有興緻,在隻言片語的細節裡,去補完當初那位張師兄的形象。
他如何對待朋友,如何對待同窗,如何對待親人……薑望已是知道了。
他如何對待合作夥伴,如何對待下屬,如何對待信徒……薑望正在了解。
方方面面的這些加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張臨川。
這當然亦是一種知見的補充。
“你打算怎麽處理赤哈部?
”薑望隨口問道。
宇文鐸眼睛盯著供詞,語氣隨意地回道:“放在以往,私自傳教是死罪,邪教罪加一等,兀赤顏這一脈都不用留了。
現在這個時間就很巧,恰好是新舊宗教國策交替的時候,有很大的操作空間……你有想法?
”
“不知道無生教到底傳得有多廣,但很多人的信仰都很淺,是可以挽救的。
”薑望抽了一張供詞遞過去:“甚至包括這些核心教徒。
”
宇文鐸接過來看了兩眼,無非是如何無辜,如何不幸,如何不得已誤入邪教的故事。
當下輕笑道:“哥啊,咱們意見相同。
赤哈部這邊隻罰首惡,無生教核心教徒得關幾年,其他信徒集中教化,以疏導為主。
另外就是……無生教以後列名邪教,禁入草原,掘他的根。
”
說著,他也將手裡兀赤顏的供詞遞給薑望:“這裡有些無生教的情報,有點意思,你看看。
”
看得出來,兀赤顏寫的這份供詞很費心思,把能想到的都掏了一遍。
為了贏得赤哈部的支持,無生教也的確在兀赤顏這裡露了些底。
在這份供詞裡,無生教的架構已經顯現輪廓。
無生教所信仰的無生教祖,集神主、道主、教主於一身。
既是神祇,亦是道途理想,也是宗教領袖。
無生教祖開辟了具備無窮偉力的無生世界,乃是無上尊神。
此處兀赤顏附注存疑,他認為無生教祖應該在真神的層次,未至陽神。
此外無生教有一個名為“翼鬼”的護教法王,是神臨境修為。
曾經親赴草原,與兀赤顏交涉。
兀赤顏在這裡還畫了一張肖像圖,是一個身形乾瘦的青年男子,面有猴相,五官兇惡。
身形佝僂明顯,脊骨有些突出。
再比如,被宇文鐸一拳打死的那位地靈使者,話中仍有不實之處。
【無生老母】並不是她自己隨意取的名號,而是無生教內部的一個榮譽封號。
隻有推廣信仰達到一定成績的教徒,才有資格獲封。
男為【無罪神孽】,女為【無生老母】。
在無生教內部,目前不超過十人有此封號。
來草原傳教的地靈使者,是第六個獲得這樣殊榮的信徒。
據說得此榮封者,死後能夠直接進入無生世界,獲得永生,得享永福。
此處兀赤顏附注,不可信。
張臨川這個人,真是越了解,越能發覺他的可怕。
於智他能成功算計白骨尊神、發展無生教;於法他自創《幽雷禁法》,令王長吉也深為忌憚;於道,他已能述道纂經,自書《無生經》,以為一教之典。
誠然他的原軀在王長吉那裡才煥發光彩,但原軀於他,也的確是一種束縛。
新得的白骨聖軀比原軀要強出不知多少倍。
在換得白骨聖軀之後,他簡直是“頓開枷鎖走魔龍”。
哪怕薑望並沒能親見其人,隻消看一看現在的無生教,也能大概窺得其人一二。
無生教在短短的幾年內,已經發展成了什麽規模?
至少就薑望所知,單成國的那個地幽使者,就幾乎佔據一個城域的信仰。
而獲得“無生老母”榮譽的地靈使者,在極短的時間內,在草原這麽惡劣的傳教環境裡,都打開了局面。
像地靈使者這般的人,還有多少?
無生教在黑暗世界的版圖,又擴張到了什麽程度?
結合王長吉所知的情報。
這個教派在莊雍國戰期間起勢,借助戰爭造成的傷痛迅速發展。
在雍國、礁國、洛國、成國等地都有發展,可以說觸角在西境已經蔓延開來。
如今甚至膽大到觸碰草原,那麽在景牧戰爭、齊夏戰爭、荊國西擴戰爭期間,無生教是否也有什麽動作?
不是說無生教膽敢捋霸主國虎須,但這三場戰爭,波及小國無數,以無生教的發展模式,是很有機會吞食一些創傷仇恨的……
信仰的發展,在某種程度上,直接關系到神祇的實力。
再加上剛知道的護教法王翼鬼,以及王長吉遭遇過的天生冥眼的陸琰,無生教這就有兩個神臨強者了。
還有沒有其他的法王?
而三十六天罡使,七十二地煞使若是滿員……無生教又是何等恐怖?
就這,無生教目前的架構還未完全顯現,尚不知是否還有什麽職務。
在七十二地煞中,地幽的排名是第四十八,也就是說,無生教地煞使至少有四十八個。
這還是去年的數據!
自那以後,三場霸國參與的大戰接連開啟,張臨川會放過這樣的機會嗎?
無生教發展得太快了,簡直如野火燒枯草,轉瞬遍天涯。
經過前後兩次觀察,薑望已經完全看出來,無生教地煞使者的神通,乃是無生世界的賦予。
今天遇到的這個地靈使,又展現了用壽命換取力量的可能,至少她是從一個遭受厄難、無力反抗賊匪的普通女子,在極短世界裡變成了一位實力可觀的內府境修士。
幾乎這樣推斷——張臨川掌握了某種批量製造強者的方法。
當然它一定有它的限制存在,但是它的可怕仍是毋庸置疑的。
這樣的無生教,已經膨脹成一個龐然大物,可以說遠遠超過了當初的白骨道!
當然,那是在不計算白骨尊神的情況下。
在所有令人擔憂的事情裡,最可怕的其實是無生世界。
雖然它不可能像無生教信徒所相信的那樣,真的擁有無窮偉力,可以接引教徒得享永福。
但就薑望所窺見的部分來看,一個神道世界的雛形,已經初具。
信徒越多,這個神道世界就越真實,也就能夠提供越多反饋,從而催生更多信徒……如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
張臨川如今就算未成真神,隻怕也已經相去不遠了。
況且張臨川還是三位一體,既走神道,又走人道。
他的力量簡直難以想象。
要對付這樣的張臨川……
薑望靠坐在馬車上,彈了彈手裡的這份供詞,“的確是很有意思。
”
“可惜事先也不知道無生教在兀赤顏這裡露了這麽多底。
”宇文鐸笑呵呵地道:“不然可以試試把那個翼鬼法王釣出來。
”
這些地煞使者,大約都是以摧殘根本為代價培養起來,死一個兩個張臨川估計不會太心疼。
神臨強者不一樣,神臨強者放在哪裡都是核心。
若能殺一個護教法王,無論是從信仰還是從勢力的角度,都一定是對無生教的重創。
宇文鐸明顯意識到了這個邪教的棘手之處,很為薑望操心。
薑望把供詞放回宇文鐸手裡,很平靜地說道:“不著急,時間還有很多。
”
馬車行進的速度非常穩當,駕車的高行武,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會聽到。
從高空俯瞰下來,這輛馬車是孤獨的。
在一望無際的碧海上轔轔而遠,朝向金碧輝煌的至高王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