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0章 假性冥頑
“項賢兄!
”
中山渭孫拔身而起,熱情高呼。
項北倒提蓋世戟,轉回頭來,表示他在“看”。
“自觀河台一别,至今八年矣!
”中山渭孫臉上堆笑:“項賢兄的英姿,還時常浮現在我腦海中!
”
八年過去,他們都不是當初“啼聲才試”的雛鳳,他們各自都經曆了許多。
時間把項北的五官雕刻得十分硬朗,曾經眼高于頂、霸道無雙的他,現在卻很沉斂。
聞言隻是道:“被焰花按在臉上的英姿嗎?
”
此後許多年,人們複盤道曆三九一九的黃河之會,論及這場冠蓋曆代的天驕盛會裏,最精彩的場面,通常有兩場呼聲最高——
分别是鬥昭和重玄遵的天驕并世,姜望劍仙人對秦至臻的閻羅天子。
在此之下,是姜望劍橫逆旅,以及姜望焰花按臉項北。
這是常常會被拿來觀摩、讨論、學習的一戰,可不是時常浮現在腦海嘛。
很多楚國之外的人談及項北……哦,就是那個被姜望在臉上放焰花的大個子!
中山渭孫愣了一下,趕緊補救:“都是往事了!
誰還沒有個發揮不如意的時候呢?
當年我也隻是外樓場四強。
”
“我是内府場八強。
”項北道。
中山渭孫這才想起來,項北簽運極不好,在八進四的時候就遇上了姜望。
當然,要說簽運這件事,他中山渭孫的簽運是極好的,可沒能把握住,輸給了燕少飛,又有什麽可說?
“俱往矣!
”中山渭孫一揮手,姿态豪邁:“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
項北沒有說話,隻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眼睛,仿佛在問——怎麽看?
“别這樣。
”中山渭孫陪着笑:“這樣我聊不下去了。
”
“風流人物,三九一九年已經數過。
如今八年過去了,最耀眼的人還是最耀眼。
往後看嗎?
在兩到七年之内,新一屆黃河之會也将召開。
江山代有才人出,新的絕世天驕,即将世所矚目。
”項北提着蓋世戟,徑往前飛:“留給我們證明自己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
”
“是啊!
我們都需要更努力才行。
”中山渭孫連忙跟上,趕緊套近乎:“黃河失利,令我每每驚醒午夜。
我常常覺得光陰難追,怕見虛度——項賢兄,我們真是志同道合!
”
項北把蓋世戟一橫,示意他到此爲止,不必再跟上:“我們不是志同道合,中山渭孫,你還沒有找到真正的你自己。
你的道路在哪裏?
”
中山渭孫讪讪地頓在那裏,強笑道:“項兄,我不明白伱的意思。
”
項北懸立在彼,與中山渭孫間隔着一杆蓋世戟的距離:“你是否覺得,做了以前不曾做的事情,就算是改變?
你是否覺得,學會低頭,就算是成熟?
你是否覺得,斬碎了規矩,你便已然新生?
”
“項兄。
”中山渭孫臉上沒了笑容:“你想說什麽?
”
項北搖了搖頭:“溫文爾雅也好,放浪形骸也罷,不過是用一個面具換上另一個面具。
現在的你和以前的你,都不是真正的你。
你也沒有真正破規破矩,你隻是失禮失意。
山上賊,還在山上。
心中賊,還在心中。
”
那什麽才是真正的我呢?
中山渭孫本想這麽問,但是他沒有出聲。
因爲這實在是不必要的問題。
“假性冥頑,難見天宮。
我建議你再去看看姜閣老天京城那一戰的細節,或許你能明白,什麽叫‘打破藩籬能悟空’!
”
項北說完這一句,便橫戟而去。
他高大的身形隻是一個閃爍,就已經混入遠山的重影,仿佛他也是巍峨的其中一座,是綿延山脈的一部分。
中山渭孫沒有跟上去。
項北已經給出了回答,項北幫不了他。
但項北也給出了自己的幫助。
懸駐此處,極目四方,盡皆蕭然。
綿延的軍帳更遠,是空兀的原野。
這個秋天注定讓人難以忘懷。
中山渭孫寂寞地遠眺,黃河之會外樓場的四強,眺望内府場的八強背影。
這人戳瞎了天生的神通之眼,卻看得更清楚。
這人輸掉了黃河之會,輸掉了山海境,卻變得更磅礴。
無論勝利還是失敗,經曆都可以讓人成長——前提是你正視這一切。
自己這八年來雖然也從來沒有放松過努力,卻總是缺了一點什麽。
缺了一點什麽呢?
說不清道不明,看不到也摸不着。
前路遙遙,今日洞見否?
……
……
天光攤碎琉璃瓦,一片秋思夢不成。
在一片混亂的南鬥秘境中,這處偏殿算是難得的安靜。
但安靜很快也被敲碎了。
龍伯機沉眸提劍,腳步促急地走進來。
往日飄渺超然的氣質,已然無蹤影。
那稱得上中正端方的臉,也被獰惡的情緒所皺着。
憤恨的情緒在每一縷突兀的皺痕裏失控。
唯獨那被玉簪約束得一絲不苟的發髻,還勉強留着幾分大宗真傳的體面。
啪嗒!
啪嗒!
靴子在地磚上踏出殺氣來。
面籠黑紗、獨立窗台前的女人,被夕陽照了一身暖色,靜靜體會着深秋的心事。
直聽得腳步聲迫近,才慵懶地回眸,那雙妩媚眼睛裏的神色,頗有幾分漫不經心——
“龍師兄,你這是什麽意思?
”
“什麽意思?
”龍伯機拔劍出鞘,殺氣随之迸發,一瞬獰然:“你還敢問我什麽意思?
!
”
昧月索性轉回身,随性地往後一靠,輕輕倚在窗台,雙手抱臂,以輕蔑的姿态瞧着龍伯機:“此次隐秘行動,我三分香氣樓籌謀多年,做了足夠多的準備。
我們賭上了這麽多年在楚國的經營,啓動楚境之内全部暗子,破除千難萬阻,把【桃花源】悄無聲息地拿了出來。
在郢城沒有出事,在楚境沒有出事,偏偏在最簡單、最輕松的這個環節,在即将送出南域的時候被發現了!
龍師兄——我爲什麽不能問你是什麽意思?
”
她此刻的眸光是冷漠的,是夕陽西下之後,無人歸來的冷漠:“我三分香氣樓送來的元石,可以把這間偏殿填滿。
我們奉上的物資,皆是你南鬥殿之所缺。
而你們做到了什麽呢?
你南鬥殿是古老大宗,曆史悠久,底蘊雄厚。
卻連這件事情裏最輕松的一個環節,都不能承擔!
龍師兄——我不該問你是什麽意思?
”
這一字一句清晰的言語,是不可辯駁的事實。
龍伯機握緊他的劍柄,仿佛如此才能支撐他的憤怒,才具有憤怒的理由:“你起先并沒有說你們要偷【桃花源】!
人心不足捋虎須,方招此彌天大禍!
”
“那不叫偷,是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昧月平靜地道:“在拿回【桃花源】之前,我沒有通知你嗎?
你們不知情嗎?
我們轉移三分香氣樓的财産,轉移了七次。
回回把你們喂得肚圓。
每回我們要拿什麽,要走什麽路線,在哪裏交接,都跟你們說得清清楚楚。
你們隻需要保證最後一段路的安全,做最輕松的事情,拿最豐厚的收獲——現在楚國大軍來了,你開始怨我們了?
”
龍伯機氣勢洶洶地提劍來問她,此刻反而是她往前走,她步步緊逼,仿佛踩住了龍伯機的心跳:“事情敗在你們這個環節,機密因你們而洩露。
此次行動,我三分香氣樓已是傾盡南域所有積累,耗空楚境棋子,最後卻滿盤皆輸!
天香有七,戰死其三。
心香十一,受誅其五。
奉香真人法羅,死于鬥昭刀下!
龍師兄——你竟來怨我?
”
昧月所說的這些,龍伯機沒有一句能反駁。
他滿懷殺意地提劍而來,現在好沒道理。
可他心裏分明清楚,南鬥殿如今必須面對的這一切險惡,就是眼前這個女人帶來的。
是她打開了那口貯滿災殃的箱子。
心香第一,禍國殃民!
龍伯機咬着狠道:“我不該怨你?
死掉的那些人不該怨你?
若你沒有來南鬥秘境,這些都不會發生!
”
昧月搖了搖頭。
她眼中的失望是如此明顯,以至于叫龍伯機懷疑自己到底做錯了多少!
“你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
嗯?
”
她的眸光混淆在秋色裏,顯出一種蕭條的肅殺,她幾乎是指着龍伯機的面皮在質問:“你是司命殿嫡傳,衆所期許的南鬥未來,天命驕子龍伯機!
你是怎麽說出來這樣愚蠢、這樣幼稚的話語?
但凡你稍微冷靜下來,動一點腦子想一想,你還會這樣說嗎?
說這一切本不會發生?
”
她盯着龍伯機:“楚國要滅南鬥殿,是因爲你們做了錯事?
還是他們本來就要滅南鬥殿,隻是恰好抓了這個理由呢?
這是很複雜的問題嗎,你看不到答案嗎!
龍師兄,那個睿智沉穩的你,去了哪裏?
你的心太亂了!
你竟然恐懼成這樣——”
她猛然後退一步,撤出來一個安全的距離。
那種越來越強烈的壓迫感,倏然散去!
龍伯機下意識地看向窗外,有那麽一瞬間,很想使勁地呼吸——他險些喘不過氣來。
昧月張開雙手,微微擡頭,露出自己雪色的脖頸。
“呵——”她笑了起來,她的笑聲是那麽有侵略性:“龍師兄,你是要來殺我的,便請橫劍罷。
或許這可以叫你找回一些勇氣。
”
龍伯機幾乎是本能地後退一步!
這一步之後,他心中生出巨大的沮喪。
他意識到自己的确是方寸盡失了。
自記事起,他就生活在南鬥秘境。
南鬥殿是他的全部。
他迄今爲止所有的人生,都在爲“合格的南鬥傳承者”而努力。
他天資極高,秀出群倫。
早早地開始處理司命殿事務,近幾年也開始分擔整個南鬥殿的事權。
所有人都這麽覺得,他自己也這樣認爲——他必然是下一代司命真人,且很有可能成長爲南鬥殿主。
南鬥殿遭遇傾覆之厄,坍塌的是他的天空。
他不願意相信這一切,也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但很明白,一切是一場空。
他六神無主嗎?
不,他是知道已經窮途末路。
他愚蠢嗎?
不,他隻是想發瘋!
“龍師兄。
”昧月的聲音反倒平緩落下來,她問道:“你爲什麽不殺我?
”
龍伯機握着劍,一時沒有說話。
昧月輕輕地笑了,她是這樣懶洋洋地笑着:“你以爲隻有你恨我嗎?
你以爲整個南鬥殿,隻有你想我死?
司命真人難道不恨我?
長生君難道不想捏死我?
雖然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是罪魁禍首,但此時此刻我是最容易恨的那個人,不是麽?
”
“人總是會選擇恨最容易恨的那一個,而不是最該恨的那一個。
”
“但你說——”她的聲音這時候甚至是有些輕飄飄的,好像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也包括自己的生死:“你知道爲什麽隻有你提着劍,魯莽地殺過來麽?
”
龍伯機擡眼看着她,用布滿血絲的眼睛,憤恨又失措的……等她的回答。
她說道:“因爲沒有意義。
”
昧月笑出聲音來,捂着嘴,笑得花枝亂顫:“因爲……我們誰都逃不掉啦……哈哈哈哈,神臨、洞真、衍道,沒有任何區别,沒有任何例外——我們都會……死在這裏!
”
铛啷啷!
龍伯機手裏的劍,跌落在地上。
他一瞬間散去了許多神色,雙眼滞然。
昧月的笑眼之中,沁出一絲冷意——不能夠握劍到最後一刻的人,真是孱弱啊。
雖金軀玉髓,大宗嫡傳,也不過徒有其表。
還不如一個十七歲的周天境的小鎮少年。
但這抹冷意很快便霜化了,晶瑩地墜在長睫的尾梢。
她用尾指輕輕刮走了笑出的眼淚,瞧着龍伯機道:“也不對。
南鬥殿也不是所有人都會死。
就像三分香氣樓,也隻是死掉不幸落在南域的這一批。
我和你,都不過是被抛棄的人。
”
龍伯機的眼中有了一點神光,他慢慢地緩了過來,眨了一下眼睛。
“說起來,這些天南鬥秘境的所有修士都在守門,卻不知天機真人和七殺真人去了哪裏?
”昧月笑了笑:“楚國出手的時候他們就已經不在南鬥殿了吧?
真是未蔔先知啊!
”
龍伯機如若未聞,半蹲下來,撿起地上的劍,再不說一句話,轉身往外,越走越快。
幾乎是逃出了這座偏殿。
他來時殺氣洶洶,走時倉皇如竄。
在這座偏殿所留下的劍鳴,隻是一聲寂寞的撞地的響。
(本章完)
第2181章 神亦罪之
“咱們今天也算是白龍魚服了!
”
郢城的深秋,很有幾分寒涼。
行人熙攘的大街上,左光殊戴着一頂狗皮帽,穿着不甚合身的棉麻夾衣,踩一雙翻邊的破皮靴,用一張粗糙的擋風巾,遮住了貴氣神秀的臉。
旁邊的姜望也是差不多打扮,戴鬥笠、綁面巾、披黑袍,雙手攏在袖子裏。
天下聞名的長相思,藏在儲物匣中。
今兒他同左光殊上街閑逛,畢竟都是知名人物,爲了避免圍觀,不得不稍作掩飾。
姜真人當然可以直接撥動行人之見聞,但這裏畢竟是郢城,強者如雲,規矩極重,他也懶得一路施術、不小心觸動誰敏感的神經——淮國公府當然可以解決麻煩,但也無此必要。
聞言便笑了笑:“你是白龍,我一直都是魚。
”
左光殊嘿嘿地笑:“那我是白龍魚。
反正咱倆是一路的!
”
“我算是明白舜華爲什麽對你死心塌地了。
”姜望斜眼瞧着他:“你小子是真的會啊!
”
“這伱就又說錯了。
”左光殊很是自豪:“我都是跟她學的。
”
姜望語重心長:“少嘚瑟,容易挨揍。
”
郢城是天下繁華地,魚龍混雜,人潮洶湧。
所謂呵氣成雲,樓台霧海。
他倆倒也不是漫無目的,轉悠着轉悠着,便來到城東。
這裏有一條朱雀街,從前左光殊很愛在這這裏逛,但今次的目的地不在這裏。
朱雀大街的南面幹道,岔出四條小路來。
兩人沿着其中一條走,拐進一個巷子,沿途經過許多低矮的平房,踩過自樹杈中掠下的秋光。
明黃色的系在枝頭的神符,是郢城的秋色。
這座天下第一華貴的城市,當然也有不太華麗的一面,這些低矮房屋隻是其中一個角落。
當然,畢竟是大楚帝都,天子腳下,便是低矮平房,也是見得到材質,有着相對統一的建築風格。
狹長的小巷走到盡處,眼前豁然開朗——這裏有一片開闊的廣場,以一顆巨大的樟樹爲中心鋪開。
來回蹦跳嬉鬧的孩童,下棋的老翁,聚在一起一邊浣衣一邊閑話家常的婦人……
看得出來,這是一處平民的“樂園”。
沒有什麽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亦不見鳳鳥翺空,白玉堆年。
有的隻是最簡單的歡笑,最樸素的煩惱。
巨大樟樹之前,站着一個筆挺的人,獨自面對四面八方的人,正在講演着什麽。
不停地還有人圍攏過去,密密麻麻的人頭,像螞蟻往食物聚攏,裏裏外外圍了許多圈。
姜望和左光殊不算另類,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着,慢慢地轉悠過去,站在了人群外圍。
“講學之風,以衛地爲盛。
”左光殊傳音道:“當年衛幸與薛規,各自開壇,連講九天,擁趸越聚越多,以緻堵塞城門,行人不流。
他們一出東門,一出西門,沿途講學,隔空論法,互不能說服。
最後又沿着長河走回來,對坐觀河台,面對全天下辯法。
連論三場,薛規三場皆勝,于是有了‘薛規新法’,他名字裏的那個‘規’,也成法家最注重的字,此即規矩之由來。
”
左光殊所說的這段故事,在當代刑人宮執掌者公孫不害所著述的《證法天衡》裏,有清晰記載。
此書嚴謹莊重,雜叙雜議,每一點都依托于曆史,尊重既有史料,是了解法家思想脈絡不可不讀的著作。
薛規的不朽著作《萬世法》,姜望還認真讀過,當然知曉這段公案。
他看着人群裏講演的那個人,随口道:“世尊尚有廣聞鍾,使天下知其心,此亦述道也。
”
這些年來,若說誰對姜望的成長印象最深刻,左光殊必能算得一個。
當初剛認識姜大哥的時候,姜大哥還隻是“武德充沛”,學識不能說沒有,但也很稀薄。
他有時引經據典講些什麽,姜大哥壓根聽不懂。
所以聊天的時候他都很注意,盡量不說些生僻的,隻是有時候他以爲的“常識”,于姜大哥也是“知識”。
娘親就常說,“此即寒微之憾”,經常以他的名義,給姜大哥送書。
但随着時間的流逝,姜大哥修爲見長,見識愈深,讀書也多了。
如今都能旁征博引,從法家到釋家,從薛規講到廣聞了。
左光殊心中感慨,嘴上道:“薛規與衛幸講學的那座城市,幾興幾廢,就是現在的衛國王都【理衡】。
衛地也算是人傑地靈之地,但衛國卻是‘嗟爾小國’,中央附庸。
”
“你想表達什麽?
”姜望似笑非笑。
“可見論不成事。
”左光殊道。
“論而不行,事不成矣。
”姜望道:“論而行之,萬事有期。
”
樟樹不凋于秋,四季常青。
左光殊仰看着巨大的濃雲般的樹冠,輕聲道:“這顆大樟樹,有一千多年的曆史了。
”
姜望沒有說話。
站在千年大樟樹前的男人,正是楚煜之。
着武服,穿軍靴,挂直刀,身無餘飾,同極盡妍麗的楚國格格不入。
他正在講說他的理念,号召平民要争取權利,要與貴族做鬥争。
要衆志成城,修平民之橋,鋪通天大路,叫所有人都能夠大步地往前走。
他說“富而不仁”,說“貴而不名”,說這個世道應該如何公平。
他的講演并不慷慨激昂,而是娓娓道來。
像他這個人一樣,有一種平實的風格。
圍觀的群衆裏,有一人出聲問道:“小煜哥,你是仇視權貴嗎?
”
從“小煜哥”這個稱呼,也可以看得出來,這些人同楚煜之的距離是很近的。
這位以國爲姓的青年,常年行走于街舍之間,雖超凡而歸于凡塵裏,沒人覺得他突兀不該在此中。
他看向提問的路人,很認真地說道:“大叔,集衆合力乃生權,顯赫有功故而貴之。
這些是必然存在的,我有什麽理由去仇視呢?
我并不仇視權貴,就像我不會仇視一顆樟樹。
”
“但你一直在說權貴,權貴。
”路人大叔說道:“我聽到有人說你就是隻懂得眼紅的,是隻會仇富的那種人。
”
“我認識白紙一樣的人,我認識那種從小被保護得很好,心思純淨的人。
我認識勇敢的貴族,我認識肯爲名譽而死的世家驕子。
”楚煜之絲毫不見惱意:“但我也認識另外一些人,他們腦滿腸肥、臃腫惡毒。
他們生下來就擁有一切,因而并不懂得珍惜。
他們無能至極,卻堂皇竊據高位。
他們毫無操守,卻可以呼風喚雨……”
“我仇視的是握權爲私,貴而無擔。
”
他字句清晰地道:“我仇視的是那些享用國家最好的資源,卻不能爲國家做出最大貢獻、甚至不肯做出貢獻的人。
”
“但那些資源,也是他們父輩掙的啊,随他們怎麽浪費,有什麽不合适呢?
”路人大叔道:“就像我爹走的時候,給我留了幾錠銀子。
誰也管不着我怎麽花呀!
”
旁邊立即有人起哄:“劉老四,你爹還給你留了幾錠銀子?
!
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
“去去去!
”劉老四罵道:“老子這是比喻!
比喻你懂不懂?
”
“他們私下裏怎麽浪費銀子,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情,确實沒人管得着。
”楚煜之道:“但如果他們結黨而營,私相授受,自己顯貴了,就把顯貴的路子設關設卡,隻讓自己人走呢?
”
劉老四撓了撓頭:“我尋思吧,他們結黨而營,私相授受,又沒拿你兜裏的錢,與你我何幹呢?
”
楚煜之問:“大叔,你做什麽工作的?
”
劉老四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裝滿豆腐的擔子,一時不想說話,但還是說道:“我賣豆腐的。
”
楚煜之又問:“你每天工作多久?
”
賣豆腐的劉老四說道:“我每日在雞鳴之前起床,忙活好一切,天才剛亮。
早晨的豆漿很好賣,過濾的豆渣留着晚上做菜。
賣完了豆漿我就賣豆腐,挑着擔子大街小巷地轉。
有時候晌午會來這裏歇一下腳,吃一碗面,有時不歇,自己帶了面餅。
什麽時候賣完什麽時候回家,賣到天黑也回家——算了,你們唠吧,我該去賣豆腐了!
”
他挑起擔子就走。
“大叔,等等!
再問你一個問題!
”楚煜之道:“你每日掙幾文錢?
”
“掙得不多,但也能糊口。
”劉老四咧開了幹裂的嘴巴,樂呵呵道。
“你知道爲什麽你掙得不多嗎?
”楚煜之問。
“我就賣個豆腐,能掙多少啊?
”劉老四撓了撓頭:“賣豆腐不都這樣?
”
楚煜之看着他:“因爲你不夠努力嗎?
”
劉老四想了想,蠻認真地說道:“我不是懶漢咧。
我每天都幹活的,一年到頭不歇着。
”
“我來告訴你因爲什麽。
”楚煜之道:“你的錢是用勞動換的,别人的錢是自己捏的。
他們說這團泥巴是錢,這團泥巴就成了錢,你卻一定要打成了豆腐,才能夠算錢。
兩種錢摻在一起,你的價值就被稀釋了。
這就是爲什麽你要這麽辛苦!
”
楚煜之看着他的眼睛:“大叔,你還覺得這跟你沒關系嗎?
”
劉老四一時沒有說話。
“假如你們去參軍,你的榮譽是一拳一腳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别人的榮譽是花錢買來,甚至是一句話就換來的——别人花别人的錢,别人走别人的旁門左道,跟你有什麽關系呢?
”
楚煜之站在大樟樹前,扯了扯嘴角:“你的努力就變得沒有意義了!
你的榮譽也注了水份!
你的血汗因此變得可笑!
沒有關系嗎?
”
說到這裏,他攏了攏袖子:“我覺得還是有關系吧。
至少跟我有關系。
我親身經曆過這些,我同義社的很多社員也都經曆過這些。
我們不想别人也這樣經曆。
”
人群也一時沒有聲音。
這個世界是需要公平的,但公平有時候不能得到。
而很多人已經習以爲常,不覺得不對。
“走吧。
”姜望轉身。
“不看了?
”左光殊跟上來問。
“已然見到。
”姜望道。
左光殊一時不知道自己聽見的是哪個字。
已然見“道”?
……
……
“看到了嗎?
”遠遠有個聲音問。
燕雲山下了一場極短暫的血雨,但泥土也沾了幾分暗紅。
“看倒是看到了,但——”跳到了地坑底部的楚國士卒回答,語氣有幾分遲疑。
“但什麽?
”那遠遠的聲音迅速迫近了。
随聲音一起快速飛來的,是呈品字型橫空的三名甲士,他們戒備地散落在地坑四周,其中一個站在地坑邊緣往下看:“你看到什麽了?
”
從那镌刻着神紋的甲胄,可以看出他們都是神罪軍士。
大楚帝國軍中第一等精銳。
哪怕隻是小隊巡行,也顯出了優秀的軍事素養。
這是鬥昭一刀斬出來的地坑,三分香氣樓的奉香真人法羅,正以一具屍體的姿态,沉寂地躺在坑底。
屍體旁是半蹲着的神罪軍士,他仔細地觀察着這具真人屍體:“這具屍體好像失血很多。
”
“這不是廢話嗎?
!
”站在坑緣的神罪軍士,沒好氣地道:“我以爲你發現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被鬥大人追砍那麽多天,血沒流幹都算他氣血旺盛。
”
“也是。
”負責檢查屍體的神罪軍士道。
站在坑緣的神罪軍士揮了揮手:“檢查一下屍體有沒有被人觸碰過,有就多一條線,沒有就走了。
”
鬥昭丢在屍體上的個人令牌,乃是大名鼎鼎的神罪令——“神亦罪之”。
其中尤其有持令者所獨設的符文訊息,一旦有人靠近,若無對應的符文響應,就會立即發出警報,觸動楚國鋪設在南域的【章華信道】,留下緻命的信息。
所以它在神罪軍内部還有一個非常形象的名字,叫做“捕獸夾”。
坑底的神罪軍士仔細檢查了一陣,再三确認沒有異常痕迹,才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鬥昭丢在屍體上的令牌。
又取出裹屍袋,将法羅的屍體裝起來——
轟!
一道氣血磅礴的身形驟然出現,橫在地坑上方,冷冷掃了一眼坑底,當即大罵:“他奶奶的,又來晚了!
”
坑底坑外四名神罪軍士都不吭聲。
便聽他在那裏一頓罵,什麽“鬥氏小兒,偷我真敵,氣煞我也!
”、什麽“鬥小兒不做人”。
一直到他罵完了飛走了。
坑底的神罪軍士才道:“這也晚太久了,鬥大人都追殺多少天了!
”
負責戒備的神罪軍士附和:“是啊,真好意思說呢!
”
站在地坑邊緣的神罪軍士畢竟穩重些:“噓,小聲點。
”
“說誰小心眼呢!
”猛然間狂風一卷,短須鷹眼的鍾離炎又飛了回來,怒氣沖沖:“竟敢以下犯上,議論本大爺嗎?
給我罰站!
站好了!
”
很快,四名神罪軍士在坑底站成一排。
“你們神罪軍這麽沒禮貌,都是鬥昭帶壞了風氣!
這具屍體我沒收了,回頭讓鬥昭自己來找我要。
”
鍾離炎把那隻裹屍袋提起來,拔身就走。
(本章完)
第2182章 星巫
作爲曾經的無生教南境總壇,控扼西南香火的神道現世信标,燕雲山地宮建設得很見規格。
張教祖那種人,當然不會有固定的居所。
但曾經的那些個法王什麽的,經常盤桓此殿。
此宮深入地底,森幽冷峻。
當然斂元斂氣,也自藏風藏水,難爲外人所察。
自無生教祖魂飛魄散,無生教瓦解于一夜之間。
這殘破的燕雲山地宮,也在最後一波監察的修士撤走之後,歸于死寂。
蛛網暗結,地水漫溢,成了蛇蟲鼠蟻的家園。
在拆分爲日夜的數年時光裏,再沒有人氣沾染這裏。
隻有潮氣暗流,殘怨結幽。
直到某個時刻——
嘀嗒。
一滴暗紅色的鮮血,穿行在新鮮的泥土之中,在漫長的旅途之後終于抵達終點,擠出穹頂的裂隙,就這樣滴落下來。
落在地磚被轟碎之後蝕成的暗渠裏,于幽幽的地下水中,泛起了漣漪。
……
……
楚天子誓滅南鬥殿,一令出而四方動、萬軍行。
南鬥殿堂堂天下大宗,未見半點還手之力,在十天不到的時間裏,就已經被掃清南域所有明面上的經營,鎖境待宰。
“域内有敢名南鬥者,皆從罪,盡繩之!
”
楚國霸南域,可不是百十年。
此事在整個現世掀起軒然大波,暗湧遍及諸域,漣漪何止東西?
但天下諸方勢力,都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當世真人屈仲吾,乃大楚屈氏旁支。
當然,能修到洞真境界,他這一支,也早歸主脈。
他的嫡脈子孫,都能享受虞國公府主脈子弟的權益。
滅一個南鬥殿,惡面一軍足矣。
屈仲吾這樣的世家強者随軍出手,與其說是查缺補漏,倒不如說是爲了震懾四方。
但由于南鬥殿家大業大,在楚國暴起發難之前,就有不少門人散在四方,楚國撒下的這張漁網就算再大再密,也總有幾隻漏網的魚。
這時候就需要大軍之外的強者去追緝了。
比如被鬥昭一路追到天外才斬殺的天同真人。
比如在楚國行動之前,就已經匿迹銷聲的天機真人、七殺真人。
南鬥六真裏,剩下的三真,司命、天梁、天相,都和南鬥殿主長生君一起,被堵死在南鬥秘境裏。
所以外逃的大魚,其實就隻剩下兩隻。
一個是當今真人算力第一,一個是當今真人殺力第一。
雖則很多人笑稱,南鬥殿裏的第一都是等來的,但也隻是相對于那些橫貫古今、毫無争議的存在而言。
作爲真人,他們是當之無愧的頂級強者。
屈仲吾出來抓人,身上是帶了大楚聖旨以及虞國公令,借助大楚國勢,堂皇碾壓。
而戰事一起,還有楚國真君能夠随時支援——此次滅宗,楚國做好了鎮壓任何一方援手勢力的準備。
所以他追尋起線索來,也不怎麽顧忌。
但眼下有個比他更不懂顧忌的人——
脊開二十四重天的武夫鍾離炎,莽撞地殺進這片天空。
肆無忌憚地展現氣血,燒灼得空間都微微扭曲。
氣機滾動如怒海,整個人炙烈得像一團燃燒的火球。
全身上下,從頭發絲到腳趾頭,都在怒吼着一句話:我乃武道真人也!
南域不是沒有武道真人,屈仲吾也親自接觸過。
魏國大将軍吳詢,便是脊開二十六重天的武道強者,與當世武道第一人王骜,都是隻差一步就能證道絕巅。
但像鍾離炎這般“顯眼”的武道真人,屈仲吾确實是第一次見。
以前沒有,隻是因爲鍾離炎沒成真。
這小子修爲飛躍,但腦子好像還是沒變。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也算是“貫徹本真、始終如一”了。
嚴格來說,這裏已經是越國的地界。
屈仲吾尋“南鬥賊”到這裏來,當然有他必須要來的原因。
南域霸主,也有霸道的資格。
可就算是身揣聖旨、腰懸虞國公令的他,也是輕裝簡從,低調入境。
哪有鍾離炎這麽嚣張!
你多少要顧忌一下越國人的心情吧?
“屈真人!
”鍾離炎熱情地先打招呼。
屈仲吾擠出一絲長輩對晚輩的笑:“阿炎,你這是?
”
鍾離炎大大咧咧地道:“聽說你這邊抓到了任秋離的線索!
我來幫伱擒賊!
”
屈仲吾愕然:“此次征調,軍中無你啊。
”
鍾離炎一揮手:“我鍾離炎精忠報國,豈受于條條框框?
天下興亡,天驕有責;國家大事,不征而往!
”
屈仲吾扶額而歎:“滅區區一個南鬥殿,倒也沒到全民皆征的時候。
朝廷自有布局,而且你這……肇甲兄知道這件事情嗎?
”
鍾離炎飛落下來,滿不在乎地道:“他老了,往後我家的事情我做主!
”
“真的嗎?
”屈仲吾問。
“今天不是,明天也是,明天後天,早晚的事!
”鍾離炎含糊帶過了,積極地道:“屈真人,那賊厮在哪邊?
我爲你打個先鋒!
”
屈仲吾正要找理由拒絕,忽然心念一動,扭頭看去。
一身便服的高政,恰從雲空落下,身法飄渺,不見煙火氣。
臉上帶着淡然的笑意:“貴客登門,高某有失遠迎,實在失禮!
”
屈仲吾微笑着道:“是高兄啊,我還以爲會是龔知良過來。
”
龔知良是越國今相,高政是越國退隐之相,屈仲吾這話,不無質詢權責之意。
“咱們不是相熟一些麽?
有什麽話也更方便聊。
”高政笑容不改:“南鬥殿敢犯大逆,受誅不冤。
屈兄,有什麽需要配合的地方,你盡管開口!
”
“屈真人,事态緊急。
”鍾離炎在一旁聽得不耐煩,這些個老家夥,說起話來雲山霧罩,就喜歡瞎繞,繞來繞去也沒個重點,全讓你猜,多浪費時間!
他這次好不容易搶到先機,回頭叫鬥昭知道信了,可怎麽好?
“屈真人你看是不是——”話說到半截,鍾離炎就感覺自己手上多了個東西。
屈仲吾笑着道:“你自己去忙吧,我陪高真人聊兩句。
”
高政不置可否,隻淡笑着看過來。
鍾離炎管不得那許多,當即拔身而起,轟轟隆隆,如雷霆過野,似流星掠空。
屈仲吾道:“年輕人性子急,高真人莫要見怪。
”
“不會,當然不會。
”高政笑道:“誰還沒有年輕過呢?
我年輕的時候比他還急。
那年問道暮鼓書院,陳宗師見了我就搖頭。
”
屈仲吾那年是在場的,他隻是饒有深意地道:“這家夥的性子,還需要世事來磨。
”
“玉器須琢,鐵器須磨。
”高政道:“但琢而易碎,磨而易損啊——”
正說着,又一道身影橫空而過。
帶起勁風拓野,金光破雲,其身桀骜,與屈仲吾隻是對了個眼神,卻是看都不看高政一眼。
紅底金邊武服,驕陽般的姿态,除了大楚鬥昭,還能有誰?
高政遠眺這道轉瞬即逝的身影,不由得慨歎:“泱泱大楚,人傑地靈啊!
屢見天驕!
”
屈仲吾負手在他旁邊:“你們那個白玉瑕不是很好嘛。
觀河台上叫人印象深刻,後來又證就神臨,參與弑真,有名有力……還跟姜閣員走得近。
”
高政倒是并不隐晦:“或許我們做了錯誤的選擇,但誰能先知呢?
小到一個人,大到一個國家,都不可避免地會有很多錯誤發生。
隻是有的過錯可以挽救,有的過錯隻能錯過。
”
屈仲吾道:“人在堂皇大道上,行差踏錯也不過是浪費些時間。
人在懸崖邊上,一步走空,就是萬丈深淵。
”
高政溫和無害地笑:“楚國驕子,自是在堂皇大道上的。
”
“其實革蜚也很好。
”屈仲吾語氣莫名。
“是啊。
”高政語帶歎息:“可惜毀了。
”
屈仲吾雖然問了許多問題,但好像全然不在意這些答案,眺望遠處,笑了笑:“高真人難得下山一回,不打算引我瞧瞧越國風光麽?
”
高政道:“楚國高樓,能見越園花圃。
楚國角蕪山,照影越地錢塘江。
這越國的風光,還有屈真人所未見麽?
”
角蕪是楚地名山,錢塘是越國第一江。
高政這話極謙,幾乎是說越國是楚國的後花園,予取予求,任憑宰割了。
但事實上卻是這個國家,在漫長的曆史中,面對楚國的高壓,始終保持了獨立。
三千越甲,錢塘水師,哪個都在曆史裏留下過深刻烙印。
屈仲吾笑道:“那就要問高真人了。
”
高政伸手一引:“邊走邊看?
”
屈仲吾很見名士風姿,大袖一分,邁開步子:“有勞!
”
……
……
鍾離炎在屈仲吾那裏得到的,是一張羅盤。
指針所向,便是天機真人任秋離的行蹤所在,天機所牽。
任秋離自是當世真人算力第一,行蹤難測,天機潛藏。
可這張羅盤,是楚國大巫諸葛義先的神鬼演天盤!
當然不是那張星占至寶的本物,但有諸葛義先的力量附着其上,雖是分盤,亦能見得本盤之功。
楚國百姓迷信鬼神,官方卻不太以鬼神爲尊。
無非敕之役之,“山河皆從君意也”。
但楚廷卻專門設置了【大巫】這樣一個極尊的官位。
在楚國的大典祀禮上,其尊序還在親王之前,僅次于天子。
雄楚曆代以來,隻有一位大巫。
這位大巫隻有一個名字,那就是諸葛義先。
這位是當年陪楚太祖一同起兵,打下這巍巍山河的絕世強者。
他繼承了古老的蠻荒巫術,卻又結合星占,完成了道的“新闡”,并濟兩道,成爲亘古以來唯一一位“星巫”。
有他老人家出手,壓制一個任秋離,實在不是難事。
鍾離炎落在群山之中,收斂了氣血,掐住了羅盤,腳步雖輕,而鬥志昂揚,負在後背的南嶽劍,都有些難以按捺。
他隻是脾氣不好,嘴巴髒,又不是蠢。
先前動靜鬧得大是爲了迅速找到屈仲吾,現在手頭有線索了,自然要悄摸摸地幹活——
要不然以他鍾離大爺的威風,敵人還不聞風喪膽,六千裏外就開始跑路啊?
正極速而又隐秘地行進中,猛聽得身後傳來一聲清喝——“站住!
”
這熟悉的聲音令鍾離炎一驚,瞬間解下南嶽,身如勁弩放弦,化作平地驚電,須臾遁出遠空。
但前方高穹驟然拉開一道縫隙,手提天骁的鬥昭踏将出來:“還跑!
”
鍾離炎不着痕迹地把羅盤往後腰一收,冷笑一聲,将南嶽橫在身前:“那具屍體在我手上已經好幾天了,你現在才找上門來?
是不是也太不靈敏了?
”
鬥昭上下打量着他:“撿屍體這種事,小兵足矣,你鍾離炎多少也有個伍長之才,親自出馬,有點大材小用!
”
鍾離炎怒道:“老子不是撿,是搶!
你有本事就搶回去!
”
鬥昭很随意地揮揮手,趕蒼蠅似的:“區區一具真人屍體,有什麽可在意的?
鬥某刀下不知要宰多少。
你先收好了,過幾天去找你拿。
”
鍾離炎勃然大怒,但想了一想,便隻‘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等等!
”鬥昭叫住他:“你現在幹什麽去?
”
“老子愛幹什麽就幹什麽,關你屁事,你管得着麽!
”鍾離炎罵完再反問:“你又幹什麽去?
”
鬥昭擡了擡刀:“當然是逐殺南鬥殘黨,三分香氣樓餘孽。
”
“回吧!
”鍾離炎一甩手:“你都脫離楚國了!
師出無名的,這事輪不着你!
”
鬥昭乜着他道:“我處理私人恩怨,還要師出什麽名?
”
“你跟誰有私人恩怨?
”鍾離炎問。
“當然是——”鬥昭話鋒一轉:“你在追蹤誰?
”
“沒有啊。
”鍾離炎道:“我最近武道成真,氣血太強,鬧得慌。
實在閑不住,就到處逛逛!
”
“都逛出楚國了!
”
“我腿腳麻溜,不行嗎?
”
鬥昭‘哦’了一聲,作勢要走,忽将天骁一揚,怒指鍾離炎身後:“任秋離!
喪家之犬,還敢放肆!
”
鍾離炎吃了一驚,何能被人近身卻不察?
縱劍回身,提南嶽如擔山一座,頓顯磅礴!
視野中卻哪裏有什麽任秋離?
隻有數不清的黑色裂隙,将整片空間輕易分割。
附着這片空間的裏的一切,就如玉器一般,被碾碎于瞬息!
鍾離炎亦在此間。
好個武道真人,逢此驚變,不怒反笑:“鬥小兒,看來你也意識到差距,開始偷襲本大爺!
”
他呼吸動雷霆。
氣血上湧,如狼煙之山,高聳雲天。
不施其它手段,立足原地,直接以肉身硬抗裂隙——空間都被切開的傷害,卻沒能切開他的血肉。
他仰天長嘯,人和劍都籠罩在沸湧的血氣中:“來!
南來此劍爲魁,楚國武道第一,大爺賜你一敗!
”
但在無窮顯耀的刀光、和似海翻嘯的氣血濃霧中,一隻手在鍾離炎背後的裂隙裏探出來,迅捷如電地在他後腰一扯——
“拿來吧你!
”
鬥昭拿住羅盤,反手一刀,斬開空間裂隙,人亦踏身其中。
裂隙彌合,人已無蹤。
(本章完)
第2183章 古老兵墟,十二星神
“狗日的——鬥昭!
”
“鬥小兒!
有種别走!
你還是個人?
!
”
“别讓本大爺抓到你——”
鍾離炎在山林之中破口大罵,滔滔不絕,口水飛濺三千尺。
直罵得群鳥飛、走獸奔,樹林搖晃。
這些當然留不下鬥昭。
但這一頓酣暢淋漓的痛罵,并沒有如想象中那般天長地久,而是遽止于瞬息。
鍾離炎罵到精彩之處,拔身就走,飛向與鬥昭相反的方向,嘴角也咧了起來。
他左手往懷裏一抄,又抄出一張羅盤來,瞄了瞄方向,加快了速度。
鬥小兒搶了個假盤,吃塵去吧!
當獻谷兵法是開玩笑的麽!
糾纏這麽多年了,他還能不知道鬥小兒的行事風格?
故意放個假羅盤在後腰,是所謂“虛餌請賊也”——這狗犢子玩意兒,果不是個好東西,上來就偷,就搶!
任秋離當然不會藏在越國境内,無論是高政還是文景琇,都不敢讓這種事情發生——哪怕長期以來,南鬥殿的确是越國背後的支持者之一。
哪怕南鬥殿的存續,于越國是利益所在,越國上上下下,也根本不敢就此事作一聲。
三分香氣樓的【桃花源】,能夠成爲套在南鬥殿脖頸的絞索。
若是不夠謹慎,南鬥殿也未嘗不能成爲越國的“桃源事變”。
據神鬼演天盤所顯,這位天機真人最後的氣機,流蕩在隕仙林外。
也唯有混淆天機、颠倒陰陽、逆亂五行的隕仙林,才能夠藏得住楚帝以天子令宣斬的人。
換而言之,在霸國天子表态之後,在沒有外力介入的情況下,任秋離是無法在現世秩序下生存的。
哪怕她号爲“算力第一真”!
鍾離炎手提南嶽,半點遲疑也無,徑往【兵墟】而去。
所謂兵墟,即是仙宮時代第一座仙宮的舊址,是兵仙宮破滅之地。
相傳兵道之祖兵武,也正是死在這裏。
遠古時代和近古時代的曆史,在此産生了奇妙的交響。
毀天滅地的力量,在這裏形成了一處無法用數字來度量的曆史廢墟——
僅它在現世的體現,就是一團方圓萬裏、混淆所有的巨大墟落,踏入其中,則空間距離都迷失,無法度量其寬廣。
或稱爲“無垠”。
隕仙林的入口,就在兵墟之中。
迄今爲止,兵墟中一共出現了六個隕仙林入口,其中四個是固定下來的入口,早就建立起相關的營地。
還有兩個入口是随機在兵墟出現,無法測量、不能捕捉。
四個固定下來的隕仙林入口,楚國鎮壓了其中三個,還有一個由書山所鎮。
書山是儒宗聖地,也是一群讀書人皓首窮經研究學問的地方,幾乎不涉世事。
最早的時候,對于這個隕仙林入口,書山隻是名義上的鎮壓。
實際工作都是由暮鼓書院、越國、南鬥殿這三方負責。
自長生君被楚天子削去帝号,南鬥殿就被剝奪了鎮壓隕仙林入口的權責。
而前幾年暮鼓書院又搬遷至禍水,替代了血河宗的責任。
書山在此處也就有了更具體的承擔。
到如今這個時候,更不會有人敢讓南鬥殿修士通行。
想來那兩個随機出現的入口,便是任秋離所求。
兵仙宮的廢墟永久停駐在這裏,成爲現世地貌的一部分。
曆史上楊鎮的兵仙宮,是他的再創造,而不是對仙宮舊址的修複——兵仙宮也沒有可供修複的主體了。
鍾離炎對兵墟自然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是在這地方長大的。
在其他人還在搖撥浪鼓的年紀,他那個脾氣暴躁的老爹,就經常拎他來兵墟“玩耍”,美其名曰錘煉“勇魄”。
這地方有許多“煞靈”,都是兵煞所郁結,有亡卒之勇,無靈慧之智。
遊蕩四方,擇人而噬。
但最多也就是【毛神】實力,絕無可能對真人産生什麽影響。
與隕仙林相比,兵墟不算太危險,因爲現世的規則,在一定程度上還可以影響這裏。
唯一算得上兇惡的地方,就是這裏凝結了許多古戰場的投影。
其中一些古戰場投影,是鍾離炎也不想涉足其間的。
當然,在漫長的時光之中,這些古戰場也被探索得七七八八。
戰場之外,都豎有相應警戒石碑,标識危險程度,以減少人族強者不必要的傷亡——不同古戰場的明确分級,是在道曆三七二九年的“隕仙之盟”所确立的。
不過在此之前,諸方強者也早就有意識地在做這件事情,隻是不同勢力的劃分不同、情報也不同,沒有經過整合,稍嫌混亂。
鍾離炎提劍入兵墟,如入後花園。
循神鬼演天盤的指示而走,迅捷如電。
在驚人的高速之中,還藏住氣血,收斂劍氣,與四處遊蕩、茫然無知的煞靈錯身。
以武道真人氣血之強大,他但凡放開氣息,煞靈見之即潰。
而他一旦收斂氣血、隐住真性,這些陰物也完全無法察覺他的存在。
身在兵墟之中,很容易失去對時間的概念。
那些遊蕩的煞靈身上,披着歸屬于不同時代的殘破戰甲,它們描述着不同戰争裏的犧牲……曆史在這個時空是錯位的,但曆史又一再的重演。
鍾離炎自握其真,當然無前。
但他那驕傲無前的身影,在某個時刻戛然而止——
這實在不是一個特殊的時刻,這也不是一處特别的地方。
一名将軍模樣的煞靈茫然飄過,露出被它身形所遮掩的缺口……殘垣之後,盤坐着一個白發披肩的男人。
此地距神鬼演天盤所指示的任秋離的大概方位,還有一段相當的距離。
鍾離炎的武道真覺,已被鋪天蓋地的死亡陰影所席卷,他感受到一種恐怖到無法形容的殺氣!
而這絲毫不能壓下他的鬥志!
他第一時間擡起了南嶽,這柄号爲“南來當魁”的重劍,爲他的雙手所握持,爲他的氣血所渲染。
無邊氣血在他身後翻滾,憑空升起一座血色雄峰的虛影。
武道真人的磅礴氣血,在這個時刻被點燃了!
這是此地不曾出現過的,最雄壯的山——更是一座正在爆發中的巍峨火山。
天地之間有無聲的爆鳴,那是骨骼高速的撞響,超越了耳識的捕捉極限。
血氣炙烈,好似朝陽照雪。
方圓百裏之内,所有的煞靈,無論在什麽力量層次,包括剛剛飄走的那一隻,都在這個瞬間化爲烏有!
但鍾離炎的視野裏,隻有一柄劍——極緻淡漠、極緻無情的劍。
此劍即爲殘酷本身。
如果說【薄幸郎】是淡漠斬情之劍,【朝聞道】就是“天道至我”的劍。
除了道,什麽都不要。
當然不存在薄情,因爲根本沒有“情”這種東西。
薄幸郎尚有溫柔缱绻的時刻,朝聞道卻從不回頭、從不折身,以絕對的冷酷,貫徹始終。
噗!
氣血似海分潮,鍾離炎仰身而倒。
氣息急劇地衰落,七竅飛血未止。
這樣的一劍殺過來,在鍾離炎捕捉到它的時候,就已經被它所傷害!
在鍾離炎觸及它的時候,就已經被它所擊敗……甚至是斬殺——若不是在關鍵時刻,陸霜河擡了一下劍柄。
這就是當世真人之中,稱名爲【第一】的殺力!
堂堂武道真人、當世享名的天驕,鍾離炎一個照面就倒下了,一劍都接不住!
他一路翻山越嶺,橫絕南域,鬥志滿滿要擒七殺、斬天機,現實卻是躺在地上,鮮血濡面。
陸霜河已經在斷壁殘垣之中起身,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轉身便走:“很公平的交易。
我饒你不死,鍾離肇甲須欠我人情。
”
他一劍壓滅了這座正在噴發的血氣火山,卻根本不在乎這一切,如此冷漠地離開。
“站住!
”
在陸霜河的身後,傳來了這樣的聲音。
“伱給我……站住!
”
那個照面之下就已經重傷瀕死的家夥,以劍拄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他竟然站了起來?
陸霜河對力量的把握十分精準,他很清楚那一劍足能讓斬解鍾離炎的所有力量,讓這個莽撞的楚國天驕至少三天不能動彈。
可是鍾離炎,竟然爬起來了。
從眼睛、從鼻孔、從嘴巴沖出來的血沫,已經将鍾離炎的臉,塗抹得亂七八糟。
但他卻咧着嘴巴,呼出很是輕蔑的聲音:“我堂堂大楚第一天驕,棄道修武而又脊開二十四重,南域武道第一人!
我鍾離炎,難道會這麽輕易地被你打倒?
”
他在這輕蔑之中,燃燒出憤怒來:“你若有本事,就宰了我——鍾離家,不會欠你什麽!
獻谷鍾離氏,不會因爲我鍾離炎,欠你他媽的南鬥餘孽半分!
”
他試圖把劍提起來,已然通靈的南嶽,給了他響應,極力減輕自身重量,可他仍然沒能提起。
可他還是惡狠狠地,用流血的眼睛,盯着陸霜河。
陸霜河并不動容。
鍾離炎是怯懦還是勇敢,是卑劣還是高尚,這些都與他無關。
他隻是提出一個鍾離肇甲不會拒絕的交易,但交易在鍾離炎這裏被否決。
那麽……
他回過身來:“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你陸霜河的頭顱,老子就笑納了!
”
此聲嚣狂,而有金光飙搖于天,張揚桀骜。
在鍾離炎的後腰之處,猛然躍出來一縷刀光。
在刀光暴耀之中,顯化出一尊金輝燦爛的身形。
大楚鬥昭!
他亦早知鍾離炎擺出來的是假羅盤,他亦将計就計,在鍾離炎身上,留下了一刀【白日夢】。
于此古老兵墟,白日夢真!
本是爲了在關鍵時刻,搶奪鍾離炎的對手,赢得大楚天驕殺敵的戰果——現在也算是關鍵。
這縷刀光跳出鍾離炎後腰時,不可避免會産生小小的沖擊。
大敵當前,鬥昭沒能注意到這點細節,沒能完全将這點沖擊力收束,也是很合理的。
這點沖擊力雖然微弱至極,也足夠将強撐自我的鍾離炎轟趴,令他難看地臉朝下地摔了下去——啪!
摔了個正着。
他不屈的意志被陸霜河忽視,他勇敢的姿态被鬥昭所推倒,完全錯失了悲情的氣質。
但他還是艱難的、面朝下而手往上、顫顫悠悠的,在斷壁殘垣之中,豎起了一根尾指。
“狗日的——”
轟!
在白日夢真的那一刻,鬥昭便已經一刀斬向陸霜河。
把敗犬的咒罵留在泥土中。
鬥戰金身在白日夢中已經具體,他一現身就是絕對的巅峰。
在這般金身嚣狂的戰鬥姿态裏,他天上地下,無所避忌。
身橫四野,刀斬六合。
他的刀光無所不在!
但陸霜河隻是淡漠地看着他:“勇氣可嘉。
但姜望現在還不能夠挑戰我。
你也沒辦法例外。
”
咔咔咔咔!
以鬥戰金身爲中心,遍開蛛網般的空間裂隙!
鬥昭勃然大怒:“我本來還想留你一條狗命,擒你回去問罪。
沒想到你這麽沒有眼力,活着也是浪費資源!
”
空間裂隙仿佛成爲橋梁,架連他欲斬殺對手的彼岸。
他攜着【天罰】所斬出的千百條空間裂隙,狂妄無忌地殺奔陸霜河。
但他和陸霜河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遙遠。
這是空間不能度量的距離!
鬥昭果斷橫刀,無邊禍氣自陸霜河道身而起。
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這【人禍】一刀,他已能斬至對手人生過往。
其所經曆,結其禍根。
天怒人怨,所以天罰人禍。
一刀兩式!
但陸霜河從始至終,隻給予一雙淡漠的眼睛:“我在星月原外見到的姜望,已經強過現在的鍾離炎。
我在天京城裏看到的姜望,并沒有被現在的你跨越——何時才是他自覺的極限呢?
我真期待。
”
他嘴裏說着期待,可實在沒有情緒。
那無邊禍氣奔湧而出,自内而外将他倒卷。
在飛舞的白發之中,他隻是“啪”地一聲,像一塊鏡子,就此碎滅了,再無餘痕。
鬥昭迅即反身,要去拿鍾離炎身上的神鬼演天盤繼續追索——但這隻羅盤卻猛然爆發華光,接引星光一柱,從古老星穹投射。
竟然星光入兵墟!
在混淆現世、時空移位的兵墟之中,接引古老星穹之秩序,這是何等偉力?
必然撥動了現世規則!
在或警惕或驚訝的目光注視下,那接天連地的星光柱中,浮現一尊披甲的強大身影。
戴着神秘的青銅面具,頭頂有一對彎曲的羊角。
此楚國大巫諸葛義先之役使。
黃道十二星神之……【降婁】!
陸霜河退去,或許正是因爲星神将至。
但凡星光所照,這黃道十二星神都能随時降臨。
也就是在兵墟這種地方,還需要一點時間來“架橋”。
從來隻有鬥昭目中無人,今天他竟被陸霜河無視。
本該暴怒如狂的他,此刻卻表現得十分平靜,隻對【降婁】問道:“如何?
”
這尊星神顯然降臨了部分諸葛義先的神念,左右看了片刻,才淡然道:“最後的天痕被鍾離炎混淆,被陸霜河借你斬斷,他們逃進了隕仙林——任秋離的确可以稱得上真人算力第一,朝聞道也足夠鋒利。
”
【昨天楚國大巫的名字諸葛孝謙,跟之前起過的海族天驕旗孝謙重了。
爲了保證角色的辨識度,所以修改一下名字,改名爲“諸葛義先”。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