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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1625章 點絳唇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4557 2024-04-30 15:06

  第1625章 點絳唇

  他若不問我,不必言語。

  他若言及,相見未有期。

  ……

  當初天真純澈如一張白紙的竹碧瓊,這兩年經歷了什麽,薑望並不知曉。

  但從面前這位釣海樓陸庶務使的態度,或能窺知一二。

  現今海勳榜副榜第二的排名,大概也能對那些背後的故事有所描述。

  曾經被胡少孟騙得團團轉的小姑娘,今天也成了海外了不得的人物。
曾經在姐姐庇護下,不見人間風雨的小女孩,現在於近海群島,也一言能夠興風雨……時間對每個人都是這麽的公平。

  大齊武安侯,釣海樓靖海真傳。

  他們所得到的,昭於人前。
他們所失去的,深藏心間。

  “替我轉告她……”薑望頓了頓,終是隻道:“多謝。

  陸庶務使恭敬地退去了。

  薑望也沒有在海門島多做逗留,徑直折回了齊國。

  十四沒有出海的消息,他不能遠距離傳訊給重玄勝,他擔心重玄勝會發瘋。

  隻是……邊郡沒有蹤跡,也不在海外,十四究竟會在哪裡?

  ……

  ……

  簪紅花,穿長裙。

  抹上胭脂,點絳唇。

  十四已經很久沒有這般打扮過。

  或者說,她從來沒有打扮過……因而很有些笨拙。

  那天她去臨淄有名的胭脂水粉店裡,買回很多零碎的妝品。

  然後獨自坐在房間裡,默默地打扮了很久。

  不說話不是什麽難受的事情,她本就很少說話的。

  因為她的聲音天生綿軟,一點都不夠兇惡,為了保持鐵甲侍衛的威懾力,她盡量不讓自己吭聲。

  久而久之,便幾乎不在人前開口了。

  但耳邊沒有那個不停絮叨的聲音……她也不很習慣。

  重玄勝是個很能藏得住心事的人,逢人先帶三分笑,十句話裡九句不真。
這麽多年來,唯獨在與她獨處的時候,常常說個不停。
雖然那些人心詭譎,利益糾葛,她大多數時候聽不太懂。

  但是她願意聽。

  家裡並沒有梳妝鏡一類的事物,她是用道術凝成的水鏡。

  她覺得自己道術釋放得還不錯,水鏡很穩定、很清晰,道元的分配也很合理……就是畫眉描唇什麽的,實在有些複雜,叫她手忙腳亂。

  水粉店附贈了圖畫教程,她看了很久才看懂。

  她挺笨的。

  但是她想好好打扮一次,想給勝哥兒看。
沒有什麽別的理由,就隻是想給勝哥兒看。
看她是怎麽精心地打扮自己,看她描紅的唇,新買的美麗衣裳——

  可惜她不能給勝哥兒看。

  她當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呀。

  在很小的時候,就有人告訴她,反覆地告訴她……她是什麽人,她的責任是什麽,她的宿命是如何。

  其實關於那些訓練,她能夠記得的並不多,因為她的記性不是很好。
她唯獨隻記得,她必須要保護勝哥兒……用她纖薄的肩膀,和勇敢的心。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時候她大約是兩歲多,不到三歲。

  那一天,她和十幾個孩子一起,走進一間佛堂。

  她看到一個很好看,但是很憔悴的男人。
記憶中是簪著發的,卻穿著僧袍。
懷裡抱著一個肉嘟嘟的嬰兒,跪坐在佛像前。

  那個男人看了她一陣。

  她還記得那個眼神。

  明明是那麽疲憊、那麽厭棄、那麽痛苦的眼睛,卻有那麽慈悲的眼神。

  那個男人說,“就是她吧。

  她的命運從此不同。

  她開始接受最好的教導,開始為適應開脈丹做準備,開始擁有超凡的可能。

  唯獨隻是要記住一件事——保護那個孩子。

  保護那個孩子。

  從大家都很小的時候,一直到大家都長大了的現在。

  她應該是從來都沒有太多的想法的,她的心思從來很簡單。

  她隻是很笨拙地想要保護那個小胖子。

  這是一種執念,一種心情,一種人生理想。

  但是是從什麽時候起,一切有了微妙的變化呢?

  現在想起來。

  大概是那一天,從東街口出來,她死而複生,他第一次流淚。
他們互相攙扶著,走在臨淄的街頭。
夕陽絢爛,天空那麽輝煌。

  那時候她很想就那麽一直走下去。

  也或許更早。

  在那些未曾覺知的時刻。

  譬如她一次次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譬如她穿著鐵甲拿著鐵劍,很兇很兇地擋在他身前。
譬如那些她靜靜地聽著,他說個不停的日子……

  “你也很討厭我吧?
”那個小胖子有一次問,眼睛紅紅的,氣鼓鼓的:“你也是迫不得已才一直跟著我吧?

  那一次她鼓起勇氣,捏了捏他的肥臉:“我覺得你好可愛。

  想到這些,十四笑了。

  但笑過之後,又有些難過。

  難過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

  也不是從老侯爺的那一次談話開始。

  在那一次對戰王夷吾,拚盡全力卻被輕易轟碎了意識的時候。
那時候她最後的念頭是——勝哥兒怎麽辦?

  在重玄勝摘下了法天象地神通,摘下了重玄神通,名門重玄氏的底蘊在他身上越來越具體的時候。
在她發現自己無論怎麽努力,都被堅決地拉開了距離的時候。

  在伐夏戰場上,薑望可以提劍鬥神臨,她隻能藏在軍陣之中,貢獻自己的道元和氣血的時候……

  她感到難過。

  原來……我已經不能夠保護他了。

  她的人生意義不再明朗,她的人生理想漸不可及。

  這是一件多麽殘忍的事實!

  或是不聰明,或是有意回避。
她意識到這些事情,卻把一切都藏在鐵甲裡。

  直到那天老侯爺召她過府,告訴她,她是對重玄勝來說,很重要的人……而即將襲爵博望侯的重玄勝,應該有更好的選擇,更燦爛的未來。

  老侯爺跟她描述了,這個世界是如何運轉的,歷史給人們留下了什麽樣的教訓。

  老侯爺告訴她,下一任博望侯的夫人,應該是一個什麽樣的女子,應該有怎樣的家世,應該帶給重玄勝怎樣的助力……

  她的鐵甲被揭開了。

  仿佛又回到了怯生生的小時候,抱著膝蓋瑟瑟發抖的小時候。

  在站出來保護重玄勝之前,她其實也很害怕。

  現在她必須要看到現實的世界,必須要面對世界的現實。

  那一副鐵甲保護了她和重玄勝,也藏住了她的膽怯。

  她以紅妝去等重玄勝,在天亮之前獨自離開。

  最後的勇敢,是用一個漫長的夜晚來告別。

  她是已經下定了決心,從此以後要勇敢地去闖蕩天下,努力地去修行的。

  但此時——

  她望著四周陌生的景色,有些迷茫。

  “走了這麽多天,我應該已經出海了……”

  這地方好像見過,又好像沒見過。

  出海是往東走吧,她記得很清楚,兩年前她陪重玄勝去過弦月島哩。

  她心裡有數的。

  隻要一直往東,走不了多久,就能夠到臨海郡,隨便找個碼頭,坐上船就可以了。
出海很簡單的。

  等等……

  東邊是哪邊?

  長裙很不方便趕路……

  她好想躲進鐵甲裡。

  可是說好了要直面這個世界的,不是麽?

  這樣想著,十四又鼓起了勇氣。

  但問題是……

  東邊是哪邊?

  十四費勁地想了很久,想起來似乎可以通過年輪判斷方位。

  左右看了看,於是提起重劍,砍倒了一棵樹。

  果然看到了年輪!

  但問題是……

  哪一邊指向東?
是寬的那邊,還是短的那邊呢?

  算了,往西邊走也沒有關系,可以去景國,可以去萬妖之門修行。

  總之,對準一個方位一直走,就不會迷路了。

  這樣想著,十四就又出發了。

  但她的腳步很快又停下。

  她看到一個人,站在不遠處。

  那是一個身量中等的披發男子,面容沉靜,不怒自威,身上隱隱有雷光。

  這個人叫雷佔乾,她是認識的。

  以前很兇,後來被望哥兒連揍好幾次,徹底打服了。

  勝哥兒跟望哥兒還去太醫院裡欺負過他。

  在十一殿下的葬禮之後,他就離開了臨淄,很久沒有再回來,也不曾活躍於官場,銷聲匿跡了一般。

  想不到會在這裡遇到……

  十四握緊了重劍,沒有說話。

  雖然雙方算不上敵人,但是勝哥兒說過,防人之心不可無。
她自己一個人出門在外,要保持警惕才行。

  但雷佔乾隻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那眼中沒有什麽情緒,便轉身走進了更遠的林間。

  十四松了一口氣。

  雖然她也不怕這個人,但是不一定打得過……雷璽神通還是很厲害的。

  話說回來……為什麽會遇到雷佔乾?

  雷氏族地在哪個地方來著?

  還是說,雷佔乾也要出海?

  剛才是不是順便應該問個路呢……

  “唉。

  十四小小地歎了一聲,出門在外,好疲憊。
想了想,又回去看了一眼樹樁的年輪,心裡終於又有印象了,於是又再出發。

  但今日注定波折甚多,她的天涯之路頻頻受挫。

  “十四姑娘!

  她驟然聽到這樣一聲脆喊。

  有些慌亂地看過去,便看到一個女子在林間飛速縱躍而來,身形非常靈活,很快便出現在面前。

  這女子身穿勁服、頭戴青色方巾,瞧來很是利落。

  正是那個多次去搖光坊登門的青牌捕頭林有邪。

  壞了!

  十四掉頭就跑。

  她也沒有犯什麽罪,也沒有做什麽壞事。
但莫名的,現在遇到青牌很緊張。

  “哎你跑什麽呀!
”林有邪縱身疾追:“你知道這幾天有多少人在找你嗎?
都找瘋了!
我已經傳訊薑望,他馬上就趕來。

  十四一聽,飛得更著急了。

  林有邪也是覺得很奇怪。

  薑望和重玄勝動用了那麽多人脈關系,幾乎封鎖了齊國邊境,愣是找不到十四。

  讓人不由得擔心,這姑娘是不是已經出了什麽事……

  憑她的專業經驗,她斷定十四離開臨淄後,第一目標肯定是出海。

  為了盡快尋到人,不至於錯過,她一開始就直接到了臨海郡徹查線索,到各個碼頭去追索蹤跡。
後來實在是沒有什麽收獲,這才折返臨淄,開始分析哪些是十四留下來的信息。

  稷下學宮是個太特殊的地方,痕跡根本不能夠被一般人捕捉,什麽卦算星佔,通通無用。
她也就是借助青牌體系的力量,溝通國勢,才在距離稷下學宮足有十裡地的位置,重新發現十四的痕跡。

  那個時候,她其實懷疑十四已經遇害了。

  臨淄向來水深,水面上風平浪靜,水底下暗湧激湍。
無論是針對博望侯府,還是針對重玄勝個人,都有太多的理由。

  那些痕跡在齊國境內東折西轉,也沒個固定方向,看不出意圖所在。

  她還懷疑是不是兇手在故布疑陣,一邊通過青牌渠道迅速聯系了薑望,一邊自己小心地跟上。

  隻沒想到,順藤摸瓜一路跟過來……竟還真的找到了十四。

  這姑娘走了四五天,還在鹿霜郡打轉,壓根就沒摸到邊郡的門,更別說出境了!

  林有邪懷疑十四是不是根本就沒想走,如今這一切,隻是這姑娘和重玄勝打情罵俏的鬧劇,可這姑娘又分明逃得很認真……

  你看,前面還突然來了個斂息加速,眨眼間就消失了蹤影。
還藏住了心跳,抹去了血氣痕跡,藏得很賣力呢!

  因為修為的關系,林有邪一時沒能追上,但她反倒不急了。
已經照過面的人,不可能再逃脫她的追蹤,更何況,念塵已經落下。

  她慢慢行走在山林裡,開始想了一些自己的心事。
有些疑惑地,往雷佔乾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

  ……

  且說十四加速疾飛,慌不擇路。
好不容易飛出了山林,發現自己又忘記方位了……

  那個年輪圈圈,鬼還記得在哪邊。

  不過這會她倒是不用再糾結。

  因為在轟如雷霆的爆響聲裡,一個肥胖的身影,已經被極速飛來的大齊武安侯,一個長傳,甩到了她的面前。

  空氣的爆響尚未散去,重玄勝已經及時地停住。
在這個鹿霜郡的高空,瞧著他的十四。

  今天他們眼中的彼此,都有很大的不同。

  重玄勝看到的,是一個怯生生的小姑娘。
倔強地立在空中,長裙隨風微曳。
鬢上簪紅花,手中提重劍。
清秀蒼白的小臉,映得她的唇色更紅。

  他發現這麽多年來,他忽略了太多她的感受。
他以為他能安排好一切,他以為十四永遠不會離開。
他習慣了那種陪伴,而從來都沒有問過,十四呢?
十四想要怎樣的生活?

  而十四看到的,也是一個她從來都沒有看到的重玄勝。

  穿得還是錦衣華服,身形還是那麽厚重結實。

  可臉上好憔悴。

  滿是血絲的眼睛裡,再不見往日智珠在握的從容。

  唯獨看著她,還是對著她在笑。

  笑得很傻,咧開了嘴,藏起了眼睛……

  她突然好難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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