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幾個匪幫探子的口中打聽了仙霞道上的部分匪幫分布,又在過關處細細研究了附近地圖,對寧忌來說,行進雖不經大路,卻也並沒有遇上太多的阻滯,反而是幾個匪幫設卡的所在,兩人從難走的山間偷偷繞行過去,還遠遠地見到了匪寨的所在,甚至看到過幾個放風的斥候,有時候曲龍珺跟著偷窺一番,有時候由寧忌過去將對方打倒,順手還能淘到幾個匪人隨身的銅錢。
如此行進雖慢,卻也算得上無憂無慮。
曲龍珺過去雖嬌弱,但離開西南便已經歷了一年的鍛煉,此時在山間得了寧忌這等生存大師的細細調教,每日行走攀爬,身手與氣質也變得利落矯健起來,更有幾分健康的美感了。
從仙霞關往山間大城建甌,走山道約是三百餘裡,但兩人並不著急,一路且行且遊覽,到得三月二十三,方才接近半途中的浦城附近。
這日兩人也並未急著往縣城過去,夜裡仍在山間生火紮營,寧忌則興緻勃勃地盤算著明天去到縣城之中“出貨”,再賣掉一些一路上“淘”來的寶貝。
這一晚過了午夜,山間便隱隱約約有動靜傳來。
寧忌學的本就是軍隊中的斥候之法,夜裡以兵器墊在腦袋下,枕戈待旦,因此地面上細微的聲音傳來時,他便已經驚醒,聽了一陣方才起來,伸手也推了推正在熟睡的曲龍珺。
背上鋼刀,掀開帳篷出去,黑夜中細碎的聲響正朝這邊過來,隨後見兩道身影互相攙扶著竄出了前方的林子。
夜空之下星光明亮,那兩道身影其中一人或許已經帶了傷,手持兵器大概正在逃命,驟然見到這邊草坡上的帳篷和身影,俱都一驚。
寧忌背後插著雙刀,站在那兒如淵渟嶽峙,目光平靜看來極不好惹,雙方對望片刻,後方有呼聲漸響,寧忌微微的擡了擡手,朝著山的一側撥了撥,示意他無心惹事,讓兩人過去。
這兩人便繞開帳篷的所在,朝著一旁奔行逃離。
待這兩道身影消失在視野當中,寧忌才返回帳篷當中,曲龍珺已跪坐起來,提了劍:“怎麽了?
”
“奇怪了,看穿著像是衙門裡的公人,大晚上的被人追殺……福建的官兵幹什麽吃的。
”
“會不會是壞人。
”
“這個誰知道……不過後頭追過來的這些,更像是烏合之眾……”他說到這裡,豎起一根手指,“噓,來了。
”
說話之間,又有人竄出了樹林,隻聽得一人說道:“四哥,這邊有人!
”
“謔,還有匹馬。
”
“搜一搜!
搜一搜——”
“出來——”
亢奮的、似乎還帶著血腥的呼喝聲響了起來,月色之下,幾道身影已迅速地朝帳篷這邊圍來,略微接近,寧忌掀開簾子踏了出去,道:“大晚上的,吵什麽吵!
”
見帳篷有人大步踏出,言語也不太客氣,走在正面最前方一名手持長刀的中年漢子腳步微微慢了慢,打量到身影背後的長刀,方才一拱手,朗聲道:“達摩老祖威武。
”
這人身形高大、樣貌粗獷,長刀之上也已經見血,看來極有刀口舔血的江湖範,這一聲切口當中,腳下的步伐也並不停下,一面打量對方與四周,一面徑直走了上去:“夜裡誅殺黃狗,大水衝了龍王廟,可是裡口弟兄嗎,甩個蔓!
”
他說話間,另一隻手還在招呼身邊同伴搜索周圍,有人遊目四顧,有人踢起地上的草木,也有人朝棗花馬奔了過去,曲龍珺此時也已經站到簾子後方,口中說到:“他要對切口……”這些江湖切口她在“白羅刹”當中也學過一些,正待回應。
寧忌已經一腳踢在了那如江湖大佬般走來的中年漢子的胸膛,將那人轟的一聲踏飛出去。
夜色中,方才還在前行的身影一瞬間變了方向,被踹得飛出數丈,隨後變作滾地葫蘆,衝起漫天草莖。
眾人都是微微一愣,寧忌的身影突進,壓迫感呼嘯而來,跟在那中年人身旁的一名嘍囉隻看到了對方跨步的身影,隨後被反手一拳打在了臉上,整個人衝撞出去。
再過去,走來的那名嘍囉正要伸手牽馬,此時瞪大眼睛豎起鋼刀,而黑暗中逼近的影像反手抽起地面上的一根木頭,劈頭蓋臉般打了過去,隻聽嘭嘭嘭的聲響,夜色中木屑亂飛,那人被砸下鋼刀,砸彎了手臂,之後整個人被砸成了滾地葫蘆,又被踹了一腳。
一旁又有兩人衝來,一人被反手一拳砸翻,另一人被看了一眼,持著刀慌忙後退。
星光之下這番衝突隻在片刻,然而那突進的身影,一拳一腳的力量攝人心魄,他回過頭來,又走向最初氣勢磅礴報切口的那名中年江湖人,對方正嘗試從地上爬起來,擡頭一看,又被粗暴的一腳踢飛。
“我說了!
大晚上的,擾人清夢,還跟我報切口!
還念詩!
懂禮貌嗎?
你們什麽身份我什麽身份!
特麽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學海無涯苦作舟啊你們!
特麽的念詩……”
他口中罵罵咧咧,回頭走到先前持刀退後的那人身前,還伸手打了對方一個耳光,方才往回走。
這人看來也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一時間目光閃爍,眼睛變化,咬牙切齒,卻又不敢出手,隻過得片刻,方才咬牙道:“士、士……士可殺不可辱……”話沒說完,寧忌回頭,轟的一拳將他砸翻在地,之後一腳一腳的用力猛踹。
夜色之下的草坡上,這人身體彎曲翻滾,隨後蜷縮成一團,嘭嘭嘭的踢打聲響在了夜風裡。
毆打的聲音就這樣持續了片刻,又有兩名追趕者從林子裡出來,寧忌方才停下。
他背後雙刀未出,最開始追到這裡的五人俱都成了傷員,此時方才大馬金刀地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雙手按在膝蓋上。
“還敢搜我的地方,牽我的馬……是你的嗎就敢伸手!
好了,說話吧,什麽人啊?
幹什麽的?
乾過什麽事情?
說好了能走,說不好,就在埋了你們……沒有禮貌的王八蛋!
”
此時出現在這林子外的一共七人,除了兩人沒被打,其餘幾人傷勢或輕或重,之前咄咄逼人打招呼的中年人已經在同伴的攙扶下站起來,他看看周圍,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才好,但隨後終於還是咬牙拱手,說話溫和起來。
“我……我們乃是自發結義的義士……我,我乃五牛寨,推山刀孟驃,今夜……今夜我等兄弟在此,在此誅殺黃狗,不想衝撞、衝撞前輩,但是……我、我已守了規矩,打了招呼,前、前輩……兄弟,這、這未免……”
這孟驃看著前方大馬金刀坐著的男子,對方武藝高強也明顯脾氣暴躁,這讓他斟酌用詞頗為困難,說了句“這未免”,已經是埋怨與委屈的極緻。
而對方盯著他,此時張了張嘴,露出森然的牙齒。
“守規矩了?
打招呼了?
仗著你們人多,一邊說話一邊就走過來,還讓你那兄弟牽我的馬,這叫守規矩了?
知不知道招呼沒打完就這麽靠近我,很容易出誤會——你很容易死的!
你們老大是誰?
爹媽是誰?
有沒有好好教過你們!
”
對方的說話委實霸氣凜然,孟驃等人此時也反應過來,他們仗著人多,可能之前又殺了人,有心理優勢,因此一面打招呼一面咄咄逼人地迫近,卻想不到對方更為兇狠,而且脾氣更為暴躁,直接就動了手。
綠林之中,這些年雖然有了些“規矩”,但人菜是原罪,對方如果完全蠻橫無理,挨了打沒了命也得找回面子,但既然有了這樣的理由,那也就能夠下台了,孟驃拱了拱手:“這個……這個,確實是我們的不對,但是,這、這位兄弟,我等今晚誅殺黃狗,乃是為的大義,方才追殺兩條黃狗至此,心中焦急,因此才做出冒犯之事,還望兄台……還望兩位恕罪。
”
說話之中,曲龍珺背負寶劍,也已經出現在了更高一點的地方,月光撒在他的身上,隻見長袍獵獵,目光清冷,頓時襯托出更為懾人的高手風範來。
“誅殺黃狗……情有可原。
”下方石頭上坐著的寧忌做出一副我懂了的表情,隨後道,“知道錯了,你可以走。
”
上方曲龍珺也開了口:“這些黃狗,具體什麽來頭?
”
那孟驃拱手道:“乃是……乃是一名稅吏與他的隨從,我等、我等已殺了這酷吏,追趕的乃是助紂為虐的幾名衙差。
”
“嗯。
”曲龍珺點了點頭,“那倒是該殺。
”
寧忌便也順著點了點頭:“這樣啊,那你們走吧,今夜的冒犯,我原諒你們了。
”
孟驃等人互相看看,心中固然是憋屈,但也不知道接下來該不該說話、又該怎麽說才好。
如此猶豫了一陣,還是孟驃身邊一名漢子拱手出了頭。
“今夜我等冒犯,確實有些不是,但既然兩位兄台也讚同殺黃狗的義舉,想必也是綠林間懂得大義的同道中人,我等追殺黃狗至此,也不知道……兩位兄台,有沒有見到……”
他鼓起勇氣說了這些,前方寧忌的目光沉了下來,草坡上的氣氛漸冷,也不知這脾氣暴躁的高手是不是又要因為提問而出手打人。
如此安靜了片刻,才聽得對方開口道:“我等行走江湖,與朝廷鷹犬自然不共戴天,你們追錯了地方,去其它地方找吧。
”
眾人這才松了口氣,方才開口的便又拱手:“還、還有……也不知、不知兩位名諱為何,仙鄉何處……”被寧忌冷冷盯了一眼,才連忙道:“不要誤會、不要誤會,我、我等絕無它意,隻是今日識得高人,回去也好轉告,它日山水相逢,也好不再出什麽誤會。
”
“我倒是不怕誤會。
”寧忌冷笑一聲,頓了頓,才道,“告訴你們也無妨,爺爺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叫做孫悟空,江湖人送一個匪號‘齊天大聖’,你們可要好好記清楚了……至於我的兄弟,姓龍名傲天,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武林盟主’龍傲天。
記住了嗎!
?
”
他這番話說起霸氣四溢,眾人聽了,俱都為之震懾。
“武、武林盟主……”
“……齊天大聖?
”
眾人行走江湖,如今被西南傳出的綠林小說洗腦得厲害,自然知道“武林盟主”這種詞匯的概念,但當然沒聽過龍傲天的名字,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這就好像你在江湖上報名號,突然有個人說:“我是皇帝。
”你當然是不信,但倘若對方脾氣暴躁,你又打不過他,那當面恐怕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場面話才好。
一行人拱手沉默著離開,待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樹林裡,寧忌才想起來,攏著嘴大聲說了一句:“以後見到我們武林盟的人,都給我驚醒著點!
”
先前曲龍珺怕被人看出端倪來,已經負手回到帳篷之中,此時寧忌也才折轉回去,與曲龍珺一道透過帳篷縫看了幾眼,才見曲龍珺笑著回頭:“你……你也不用那樣打他們,江湖的切口,其實我也會對,我說過的。
”
寧忌笑著搖了搖頭:“不是那麽回事,兩個衙差從這邊跑過去,其實是有些痕跡的,這些家夥剛才殺了人,血氣很盛,一邊打招呼一邊四處搜,很容易被他們看出什麽來,那時候隻能不死不休,我提前打他們一頓,救了他們的命。
”他頓了頓,“不過也是奇怪,為什麽這些人要殺稅吏?
”
“這個我倒是想到了。
”曲龍珺輕聲道,“自古皇權不下縣,過去收稅,自然是靠各地大族、宗族配合,才能收得上去,武朝的……這位陛下,到了福建地方,既然要奪權,稅收本就是最敏感的關節,而福建一地,也恰恰是宗族大戶力量最盛最穩固的所在,聽聽他們字裡行間殺黃狗的話,看起來整個福建山裡,官府跟大族,殺得很厲害了。
”
“原來是這樣……”寧忌點了點頭,隨後又道,“不收稅國家怎麽做事。
”
“各地的狀況總是不太一樣吧。
”曲龍珺想了想,“不過,他們吃了虧,這下會不會叫人來?
咱們要不要避一避?
”
寧忌想了一陣:“這些人……自稱是自發的義士,趁著月黑風高殺稅吏,一時間佔了上風,但說到底,不可能不怕官府吧,而且來的也都是些歪瓜裂棗,我覺得……先倒是沒必要怕……”
他口中是這樣說著,隻是過得一會兒,還是出來跟曲龍珺一道收拾了東西,這天晚上,將休息的地方稍稍轉移了些。
他目前的身手固然不怕事,但也沒必要冒太大的風險……
——
寧忌這邊轉移營地之時,另外一邊,孟驃等人瘸瘸拐拐地奔行而回,在附近山間的破廟裡,與部分合作的義士以及牽頭的大哥們碰了頭,說起了遭遇的事情。
“……咱們幾人在那邊,碰到個尖嘴猴腮的漢子,二話不說,那是見人就打啊……”
這些人倒還真不是什麽山寨的匪人,而是被帶頭人往各處招攬聚集起來的義士俠客,此時說起這尖嘴猴腮的漢子的兇狠,當下一片嘩然,有人道必定是朝廷走狗,得當場聚集人手過去殺了他,找回場子,但殺死稅吏的行動想必已經引起騷亂,此刻倒是不再適合節外生枝。
當下眾人一番吵鬧,待聽到什麽“武林盟主”龍傲天,“齊天大聖”孫悟空這樣的名號,均道這必是敷衍的化名。
如此說了一陣,待到將要散去之時,人群中才有一名秀才打扮的人蹙眉擡手:“等一等,我好像……聽說過這兩個人。
”
“哦?
”眾人以及帶頭的大哥一時間都望向了他。
隻見這秀才拿出懷中一個包裹打開,取出了幾本類似“英雄冊”的書本,當場翻找起來。
過得片刻,找到了線索。
眾人朝上頭一看,俱都吸了一口涼氣。
那是去年發布在江寧公平黨勢力內的懸賞,當時的江寧聲稱要舉辦天下第一擂,各方豪傑匯聚,就連過去被稱為天下第一人的林宗吾,都在那邊與黑旗高手爆發了大戰,而自那之後,公平王掀翻桌子,如今整個江南都打成一團,能夠在這等環境中生存的高手,比之福建一地,那是結結實實要高出一個層次的。
而龍傲天、孫悟空的名字,赫然便出現在當時的懸賞黑榜之上,排名不低,而至今居然還活著,便足見這兩人身手的驚世駭俗,孟驃等幾個人在對方手頭下挨打,並不冤枉。
而隻有那懸賞上描述的理由,以及記錄的外號,與對方報上的,稍有出入。
眾人圍過來看了懸賞上的兩個外號,摸著下巴,目光或是恍然,或是複雜起來,先前的各種義憤與血性,一時間倒是一掃而空了。
有人點了點頭,一旁,也有人跟著點頭。
“嗯……”
“這是……”
“這是兩個……”
“這是兩個……邪派高手啊。
”
眾人明白了。
隨後孟驃等人也明白了:
難怪……我會挨打。
難怪脾氣暴躁。
因為……他們是那種邪派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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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的星與月朝西面流轉變化,山間鬼鬼祟祟的人們聚集了又散去。
彌漫霧氣的山間,寧忌與曲龍珺早早地起來生了火,做了一頓樸素的早餐吃過,隨後收拾起包裹,牽著棗花馬開始下山,行得一陣,漸漸穿過村落,進入到位於山間的“大道”上。
仙霞古道上的行人不多,但已然接近蒲城縣城,偶爾已經能夠看到些挑著擔子的山民的身影,寧忌與曲龍珺說說笑笑,準備去城內最熱鬧的地方擺攤,順便吃些山中特色的好東西,犒勞一下這一路來的旅途勞頓。
快要抵達縣城的一處山路拐角處,兩人便看到了前方路邊鼻青臉腫的“義士”孟驃。
以及跟在他身邊的數道身影。